王河南不是河南人,是湖北人。  
  至於他为什麽叫王河南,这个壹般人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王河南原来是在湖北农村,穷得“叮当”响,连饭都吃不上了。後来,壹改革壹开放,他“噌”壹下就钻了出来……  
  他这种人最可怕,因为他什麽都不怕。  
  他连饭都吃不上了,已经到了最低限,他还怕什麽呢?最糟糕的结局就是被枪毙,反正不出来也是等死。好壹点的情况是被警察抓住,进了监狱,那就有窝头和咸菜吃啦。  
  瞧,他把进监狱当成了壹个梦想!好心的周周德东劝告你,遇到这种人,千万绕行。  
  不过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啦。  
  现在,王河南非常怕死,比别人都怕死,因为他尝到了生活的甜头。也就是说,他有钱了。  
  有了钱之後王河南就不是王河南了。  
  他有房子,在寸土寸金的地界。  
  他有车,在里面可以开会、看电视的那种。  
  除了老婆之外,又买了四个女人,高矮胖瘦各壹名。  
  他进了上流社会,有了各界朋友。  
  人生在世,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年路南三年路北。  
  那麽他是怎麽暴富的呢?  
  他开了壹家书店,叫“博学书店”。他连小学都没有读完,却开了壹家书店,还“博学”。於是,他就发财了。  
  电视台采访他,从山村孩子到富翁之类的题目,你在电视上听到的肯定是假话。  
  最早,这个王河南到了城里,给壹个书商打工,干的是体力活,主要工作是到火车站发货,装卸工。  
  那个书商是做盗版书的,钞票“哗啦啦啦啦”地滚进那书商的口袋。王河南很细心,他暗地里把那个书商的壹套把戏都学会了。  
  就这样,他也成了壹个做盗版书的人。  
  而他那书店卖的大部分书都是盗版书。                 
  王河南不懂书,他斗大的字不认识壹筐。(不过,他还算刻苦,後来,他自学了壹些字。)但是,他有壹根发达的神经,只要哪本书在市场上畅销起来,他立即动手把它克隆出来。就这样简单,跟“1”壹样。  
  就像壹条饿极了的狗趴在暗处嗅骨头的气味壹样,王河南躲在暗处嗅着钱的气味。  
  这天晚上,他到壹个小印刷厂去,在回来的路上,买了壹份报,他看到这样壹篇报道:  
  最新出版的恐怖小说《盗版者》,刚刚上市就取得了不错的市场销售成绩,上了畅销排行榜……  
  他立即给老婆(他老婆看书店)打电话询问情况。  
  老婆说:“这本书刚到货,第壹天就卖了24本,是卖得最好的。”  
  王河南立即赶到了书店。干这种事的人争分夺秒。  
  老婆给他拿了壹本《盗版者》,他就坐在书店里,看起来。2、《盗版者》内容(缩写比例 3:10)  
    
  李湖北是个书商,专门做盗版书。  
  这种人侵害国家利益,侵害作者利益,侵害读者利益,该死。但是,他做盗版书的速度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下第壹场雪的日子,出版社的编辑开始市场调查,终於他确定了壹个选题,报上去,出版社开了三个会,通过。  
  组稿。  
  送审。壹审二审连三审。(二审是个老头子,要退休还没到日子,身体不好,有脑溢血、心脏病、风湿病、肝硬化、胃溃疡、骨质增生、贫血、疝气加脚气,他正在家修养,稿子在他那里放了两个半月)……  
  最後,稿子通过,录入,出片,印刷,书问世……第二年的第壹场雪又下来了,飘飘洒洒,不慌不忙,很多孩子在打雪仗。  
  李湖北做盗版书,废寝忘食,最快前後只要几天时间。  
  (王河南见了李湖北这名字感到很亲切,而且,这本书竟然写的是盗版者,他的兴趣更大了。)  
  李湖北长得个头不高,壹双眼睛很机敏。  
  只是他的脸色有点灰白,那是他经常缺少阳光照射的缘故。  
  他有壹家印刷厂,没生产许可证,属於地下印刷厂。而且,这个印刷厂真的在地下——他租的是地下室。壹台轮转机,机器终日“轰隆隆”在歌唱。  
  四个工人,基本都是他的远房亲戚。其中有他的小舅子。平时李湖北不在,就是小舅子负责。小舅子常年戴壹顶鸭舌帽。  
  有壹天,李湖北到火车站发书,累得壹身臭汗。                 
  回到家,天都黑了。他到卫生间去洗澡,却发现没热水。  
  他走进卧室,看见老婆躺在黑暗中,就说:“你怎麽没给我烧水?”  
  老婆猛地翻过身,说:“哟,我给忘了……”  
  李湖北“啪”地把门关上,摸黑脱了衣服,躺下来:“那我就不洗了。”  
  这天夜里很宁静,只有墙上的表走动的声音:“滴答,滴答,滴答……”  
  平时,李湖北倒头就睡,今天,他迷糊了很久,还是没睡着……  
  他终於意识到,他失眠了。  
  这是怎麽回事呢?  
  似乎有问题。  
  他努力在想,有什麽问题……  
  想着想着,他的脑袋“嗡”地响了壹下:十年了,老婆每天夜里都打呼噜,那呼噜声已经成了他的催眠曲,而今夜她却无声无臭,极其安静,像死了壹样!  
  她怎麽了?  
  李湖北回想刚才老婆说话,忽然又觉得有点不像老婆的声音!  
  难道身边躺的不是老婆?  
  产生这种猜疑是需要灵感的。  
  李湖北警觉地打开灯,朝老婆看去。  
  老婆壹下被灯光刺醒了,她眯着眼对李湖北说:“你干什麽呀?”  
  李湖北不说话,他反复打量着老婆的脸。  
  没错,那是老婆的脸。小眼睛,厚嘴唇,鼻头有点圆。额角有壹个小小的伤痕,那是从小留的疤。她眼角那细微的鱼尾纹都跟过去壹模壹样。  
  “你怎麽不打呼噜了?”  
  “我怎麽知道?快睡吧。”  
  李湖北就把灯关掉了。  
  刚才,房子里的灯亮着,外面是黑的。现在,房间里黑了,外面就亮起来。  
  这时候已经是午夜了吧,午夜的月亮偏西,挂在黯淡的深远的诡秘的夜空中,好像在定定地观望着李湖北家。  
  李湖北又闭上了眼睛。  
  是自己的老婆。别人的老婆怎麽会躺在自己的床上来?                 
  他放下心来。  
  可是,他还是睡不着。  
  因为,很快他就听见了老婆打呼噜了。  
  他对老婆的呼噜声太熟悉了,就像熟悉自己的指甲形状。她的鼾声很轻微,那声音似乎就是为了让旁边的人知道她睡得很香甜。而她现在的鼾声却很重,很不舒畅,让人听了感觉胸口憋闷。  
  李湖北感到这呼噜声不对头!  
  为什麽她刚才不打呼噜,现在却打起来了?为什麽她的呼噜声跟过去壹点不壹样?  
  他的心壹点点被掏空。那是恐惧的感觉。  
  假如,刚才他打开灯,发觉身边这个女人不是老婆,那他都不会如此害怕。问题是,刚才他明明看见她就是他的老婆!  
  时间停止了流淌,黑夜定格了,这世界死机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地爬起来,绕过老婆的身子,悄悄下了床。  
  他要到儿子那房间去。  
  他的脚没有划拉着拖鞋,就光着脚朝外走。他家是大理石地面,光着脚走路没有壹点声息。  
  他刚刚走到门口,突然老婆说话了:“你干什麽去?”  
  他壹抖。  
  他马上镇定了壹下自己,拿出大男子的声调,说:“你别管我。我去儿子的房间睡。”  
  老婆就缄默了。李湖北感觉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珠子壹直在黑暗中盯着他。  
  他出来後,反身把门关严,然後,他快步走进了儿子的房间。  
  儿子今年12岁。他的身体有点弱,在学校各门课程成绩都不错,就是体育不合格,经常生病。  
  儿子已经睡熟。  
  李湖北上了儿子的床,轻轻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叫了壹声:“儿子……”  
  儿子滴咕了壹句什麽,翻过身去。  
  他又叫了壹声:“儿子!”  
  儿子终於又翻过身来,睁开惺忪睡眼,说:“老爸,你怎麽到我房间来了?”  
  “我问你壹件事……”  
  “什麽事?”  
  “你今天回家,有没有发现你妈妈……有什麽不对头?”                 
  “没有啊。怎麽了?”  
  “没什麽,睡吧。”  
  儿子闭上了眼睛。李湖北也闭上了眼睛。  
  过了壹会儿,儿子突然反问他:“你说她哪里不对头?”  
  这句话让李湖北产生了猜疑。他觉得这口气也不像儿子的口气。  
  顺便说壹句,虽然李湖北壹直在做违法生意,但是,他是壹个好父亲。他很疼儿子,除了赚钱,他大部分时间都用来陪儿子了。  
  另外,他还是个壹个孝子。  
  李湖北的母亲早就去世了,父亲还活着,是个瘸子,拄双拐。父亲退休前在铁路工作,扳道岔,他的腿被火车吃了。  
  李湖北把父亲从山区小站接到了这个城市,在郊区给他买了两间平房,还给他雇了壹保姆。只要有时间,他就去看看父亲……  
  李湖北明显感觉儿子好像在试探什麽。  
  难道儿子也有问题了?  
  李湖北壹下觉得整个这个家都飘荡着壹股诡怪之气。  
  他想了想,低声说:“儿子,我可以打开灯吗?”  
  儿子也想了想,说:“你想打就打呗。”  
  李湖北坐起身,伸手把灯打开了。他目光直直地看着儿子。  
  太刺眼了,儿子把脸转向另壹边。  
  李湖北看清了,是儿子。但是,第壹次的经验告诉他,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他把灯关掉了,小心地躺下。这时候,房间里黑了,窗户外也黑了——月亮没了。壹片漆黑,睁眼跟闭眼壹样。  
  但是,李湖北还是睁着眼。  
  “儿子……”  
  “嗯?”  
  “房间里太黑了……”  
  儿子没说话。  
  “咱俩说壹会儿话吧?”  
  儿子扭了扭身子,说:“人家睡得香香的,你干什麽呀!”  
  “儿子,你们班的那个李稼渔名次还在你之前吗?”  
  “李稼渔不就是我吗?”儿子“扑棱”壹下翻过身来。                 
  “噢……”  
  “……你是谁!”儿子似乎有点不信任了。  
  “我说错了,我是说你们班的那个程壹舟。”  
  儿子静默了壹会儿,说:“老爸,你深更半夜说这些干什麽?困死了!”  
  这时候,李湖北觉得自己太多疑了。他闭上了眼睛。  
  可是,他的眼皮刚刚合拢,他的注意力就像游丝壹样又飘到了老婆那个房间。  
  那个房间紧闭着,没有壹点声息。  
  李湖北又睁开了眼。  
  她怎麽又不打呼噜了?  
  他盼着太阳早点出来,他要在太阳下把这个家看个明明白白。  
  “稼渔~~~~~~”  
  壹个颤颤巍巍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  
  是老婆。  
  儿子应了壹声:“哎。”  
  “你来~~~~~~”  
  儿子迷迷糊糊地爬下床,走向了他妈妈的房间。  
  李湖北在黑暗中看着儿子,他那矮矮的身影像壹抹更深的夜色。那壹抹黑影终於融化在了夜色中。  
  “吱呀……”老婆的门开了。  
  “吱呀……”老婆的门又关了。  
  那扇门壹开壹关,就把儿子吃掉了。  
  李湖北的心提起来。  
  假如,老婆不是老婆,儿子是儿子,那麽,儿子这次壹进去,就很可能再也出不来了。李湖北想,他应该把儿子救出来!  
  可是,假如儿子不是儿子呢?  
  那麽,两个同夥——或者说两个同类——就聚在了壹起。此时,两个同类在黑暗中在什麽?  
  李湖北感觉到真正危险的是自己!  
  他甚至想逃出这个家。  
  可是,他要走出去,必须经过老婆和儿子的那个门,他不相信那扇门会轻易放过他!                 
  他壹下陷入了怔忡——难道老婆和女儿都是冒牌货,天壹亮她们就消失了?  
  他朝墙上看了看,老婆和女儿在照片里朝他微笑着。她们坐在壹片绿油油的草地上,笑吟吟地看着镜头,壹阵风从她们身旁轻轻吹过……  
  王河南穿好衣服,出了门,来到书店。  
  老婆也不在书店里。  
  他走进了後面的库房。库房本来就很狭窄,昨天放进了壹垛垛的《盗版者》,几乎没有空间了。  
  他拿起壹本来,壹边翻壹边想:这本书好像带着某种晦气,应该赶快都发出去……  
  眼前突然壹黑,他警觉地擡起头,发现库房的门被关上了,而壹垛新书下窜起了高高的火苗!  
  他扔了书,跑过去推门,外面竟然锁上了!接着,壹个声音传进来:“你永远别想出来了!”  
  是老婆!  
  “桂君,你要干什麽?”  
  “我要烧死你!”  
  “我是你老公啊!”  
  “呸!他在我身边呢!”老婆愤怒地说。  
  王河南傻了。他想先救火,可是,那火迅速扩大开来,根本扑不灭了。库房里转眼壹片火红。  
  借着明亮的火光,他看见很多没有脚的人,纷纷从那壹垛垛书里爬出来,悲惨地嚎叫着,四处乱窜。他们像书纸壹样易燃,转眼就变成了扭曲的纸灰。  
  很快,他也被点着了,壹双脚变成了纸灰,壹双腿变成了纸灰,上身变成了纸灰,胳膊变成了纸灰……最後只剩下脑袋的时候,这个脑袋还在想:今天到底是什麽日子?  
  这个日子壹定藏着个巨大的秘密。  
  因为他没有答出来,所以今天就成了他的忌日……  
    
  王河南没了。  
  准确地说,是复制的王河南没了。  
  王河南还在,还在继续做着盗版书,仅仅是受了壹点惊吓,仅仅是损失了壹个书店。  
  这个复制品最终都不知道他是个复制品。  
  他最终都不知道3月15号是个什麽日子。  
  他最终都不知道,每年的这个日子,王河南家的书店都关门休假壹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