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印之魔

    【序】
    听过那个故事吗?关于渔夫的。
    话说一个渔夫,某天打鱼时捞上来一个瓶子,瓶盖上印着所罗门的封印。渔夫撬开铅封,从瓶口里冒出一缕青烟,变成了一个青面獠牙的魔鬼。
    渔夫壮着胆子说:“你为什么被关在这个瓶子里?”
    “你这个可恶的渔夫,我立刻就送你一死!“说着,魔鬼马上露出一副凶相,一步步逼近渔夫。
    渔夫急忙说:“我何罪之有,竟有如此报应?”
    魔鬼说:“我曾与所罗门作对,他便把我装进了瓶子里,扔进了这个大海!第一百年时,我想:‘如果有人把我救出来,我必将使他终身荣华富贵。’可是,一百年过去了,没有人来救我。到现在已经四百年了,始终没有人来救我。因此,我发誓谁要是在这个时候把我救出来,我就杀了谁!”
    渔夫思考片刻,对魔鬼说:“死之前,我还有个问题,这个瓶子怎么能容得下你这么大个头呢?”
    魔鬼得意地炫耀自己的魔法,一头钻进瓶子里,渔夫急忙把盖子重新拧好,将瓶子再次丢到大海里。
    渔夫用智慧拯救了自己的生命,而魔鬼的得意忘形令他失去了四百年好不容易等来的自由。
    这是个很阴险的故事。
    【阴魂不散的小巷】
    {一}
    除了地面,电梯的其余五面都是镜子。这让叶乐姗十分别扭,甚至恐惧。她怕它,却无法逃避它——在孤寂的楼梯里攀爬到二十五楼,是比电梯更为深邃的噩梦。
    网络上有很多关于电梯闹鬼的视频,她不敢看,却又忍不住看,看了之后就更害怕那部充斥着镜子的电梯。每当她独自站在电梯里时,就会感觉到源自四面八方的目光一齐聚集过来,她凝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们,面无表情、神经兮兮,“她们”彼此注视的目光那么陌生,有那么一刻,叶乐姗竟然产生了一种错觉,她觉得“她们”才是真实的,而她其实是在镜子里。

    卧室的门缝里飘来妈妈在厨房忙碌的声音和熟悉的菜香,叶乐姗轻轻呼出一口气,摊开作文本,写下了“我的梦想”四个字,又在后面画了一个长长的破折号,然后就开始望着窗外发呆,长久的。
    书桌紧紧贴着窗户,下雨的时候会望见发怒的天空,傍晚的时候能望见猩红的夕阳,夕阳下面是参差不齐的高楼大厦,大厦的下面是一条不宽也不窄的街道,街道上有车,有人,有树,春天和秋天的风都很大,它们会掀开垃圾桶的盖子,把里面的碎纸片卷上天,又狠狠地拍在她的窗户上。有一次,她不经意地抬头,正好一阵狂风卷着一片肮脏的碎纸扑到窗户上,歪歪扭扭的撕痕包裹着五个字“欧阳麒绝笔”。在她恍惚的一瞬间,那片纸泱泱地滑了下去,转眼又在风中打着旋儿飞舞起来,最后慢慢地飘向街道对面的小巷。从那以后,她的梦就随着那碎纸飘进了小巷,那里有光,很微弱——那微弱的光,令小巷显得更黑了。

    那条小巷很深邃,入口很小,但顺着入口望进去,却似乎越来越宽,就像一枚残旧的酒瓶,它终年被两侧的高楼挟裹着,不见天日。那是一条会移动、会变化、有生命、有思想的邪恶小巷,无论它怎么隐藏自己,叶乐姗都能一眼认出它。在乡下姥姥家时,它用红砖白灰把自己装扮成格子图案的乡村小路;在进城后住在破败的宿舍楼时,它又用各种脏兮兮的海报和报纸把自己伪装成颓废风格的小街;此刻,叶乐姗搬进了象征着身份和财富的高档公寓,几乎无处藏身的它又挤在两座高楼之间,一如备受委屈的小媳妇。它不离不弃,它阴魂不散,但它从未采取行动。
    它只是存在着。
    似乎,是专为什么人存在着,就像一个等待猎物自动上钩的猎手,又像“一千零一夜”里封印着魔鬼的瓶子。在叶乐姗看来,它更像那根传说中的木桩,等待着犯傻的兔子自己撞死在上面——叶乐姗绝对不会自寻死路,就算它跟随她一百年,她也不会靠近它。
    几个小孩在楼下的街道里嬉闹着,他们快乐的声音被空气层层阻隔后撞死在玻璃上,因此在叶乐姗看来,他们就像是一群出色的哑剧演员。孩子们你追我打,继而散开,只有一个穿着灰色衣服的男孩还愣愣地站在街口,他转头看了看那条巷子,似乎被里面的什么东西吸引了,慢慢地迈着机械的步伐走进去。
    看到这里,叶乐姗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由站起来,将脸贴在窗户上。
    这时,妈妈推门而入:“吃饭了,姗姗!”
    叶乐姗回头应了声,再转头去看那小孩时,他已经不见了踪影——或许那孩子已经从巷子里出来,也回家吃饭了吧——叶乐姗重新坐下来,在破折号后面写了“悬壶济世的医生”几个字,马上又重重地划去。她歪着头想了想,一笔一画地写下了:“惩恶扬善的律师”。
    {二}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公寓附近的电线杆上贴了寻人启事,白纸黑字,浆糊还未晾干,散发出凛冽的米香。叶乐姗眯着眼睛看了看上面的照片,感觉和昨天走进巷子的小孩很像。
    她鼓起勇气朝巷子那边望了一眼,依旧有几个小孩在那里玩耍,还不时发出快乐的笑声——那些小孩里,果然没有了昨天穿灰衣服的。
    叶乐姗调整了下书包的肩带,深深吸了一口气,向那些孩子走去。她必须提醒那些孩子,要远离那个小巷,因为那里封印着可怕的魔鬼。
    她鼓足勇气咬着牙走到小巷口,挡在那里,说:“以后不要在这里玩了,很危险的。”
    一个拿着小布袋的女孩一瞪眼:“这是你家的啊?凭什么不让我们在这里玩儿?”
    叶乐姗很郑重地说:“这个巷子里有魔鬼的!”
    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捂着肚子大笑起来:“怎么现在还有人用这么老套的方式哄小孩?!”
    小布袋女孩走到她面前,举起手里的袋子:“姐姐不如一起玩吧,来,从里面摸一个。”

    “是什么?”
    “封印着魔鬼的瓶子!看看运气喽,里面有100年的魔鬼、200年的魔鬼,300年的魔鬼,还有400年的魔鬼。摸到400年的人,就要独自钻到巷子里接受魔鬼的惩罚哦!”小布袋女孩说着,随手从里面摸出一个递给叶乐姗。
    那是一种半透明的褐色小药瓶,贴着商标纸的部分,用红笔写着“400年”。
    “吼吼~姐姐要进去!”孩子们欢呼着四散开,站在不远处望着她。这情形恍若隔世,叶乐姗不由想起了昨天的灰衣服小孩,或许他也抽到了这个瓶子,然后走进巷子,然后消失。她握着小瓶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这时,叶乐姗觉得身后有一道目光密密麻麻地爬上后背,随即,一股带着腐臭的奇怪气味蔓延过来,身后的小巷里,传来脚步声。
    孩子们大叫着跑得无影无踪,只留叶乐姗一人孤零零地站在这里,脚底好似铸了胶。她不敢回头,担心一回头便会万劫不复。
    臭味越来越浓郁了,叶乐姗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那一刻,记忆一下子跳回到很多年前的小巷,一个男孩充满怨恨地望了她一眼,转头钻进巷子,再也没有出来。
    “麻烦你让一下。”身后的臭味说。
    叶乐姗“呃”了一声,机械地挪开身子,只见一个穿着运动背心的胖男生不耐烦地看了看她,然后慢悠悠地离开。他的步伐很沉重,背影很肥厚,每走一步,就有丝丝缕缕的臭味从他那层层叠叠的赘肉里抖搂出来,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之后,那味道依旧弥漫在空气里。
    叶乐姗怯怯地回过头,打量着小巷。它和她人生里的其他小巷一样,一眼便可以望到尽头——一堵粗糙的墙——一个瓶子状的死胡同。
    那么,那个散发着腐臭气息的胖男生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从天而降?亦或……她低下头,看到手里的小瓶子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了。
    叶乐姗,成了那个善良的、倒霉的渔夫。
    【善良的渔夫】
    {一}
    如果一个人小时候很聪明,那么他长大后也会很聪明;如果一个人小时候皮肤很白,那么他长大后皮肤也会很白;如果一个人小时候很胖,那么他长大后是不是也会很胖呢?如果,一个很胖的人在小时候不小心死掉了,那么他还会长大吗?如果会,那么长大后的他,依旧会很胖吗?
    这个晚上,叶乐姗辗转难眠。恍惚间,她又站在了那个小巷口,那里依旧弥漫着腐败的气味。一个很胖的小男孩走到她面前,说:“叶乐姗,你真的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叶乐姗说:“真的。”
    胖男孩说:“为什么?这里所有的大人和小孩都讨厌我,因为我是个坏小孩。”
    叶乐姗低下头,不说话。
    胖男孩不甘心地继续问:“你愿意和我做朋友,是因为你不讨厌我吗?”
    叶乐姗依旧低着头,说:“是。”

    胖男孩说:“既然我们都是朋友了,那么你的变形金刚小汽车是不是可以借给我玩儿?”
    叶乐姗低着头在衣兜里摸索了一会,掏出一辆巴掌大小的塑料玩具,递给他。
    胖男孩开心地在手里把玩着,问:“是擎天柱吧?”可他的话音还未落,硕大的手掌就从天而降,胖男孩尖叫着向小巷跑去,越来越浓郁的臭气从巷子深处散发开来。
    叶乐姗转过头,看到他鲜血淋漓地从里面爬出来,每爬一步,身体都会变大一点,每爬一步,臭味都会更浓一些。当他爬到她脚下时,就从六七岁的样子变成了十四岁的模样,他还是那么胖,那么令人生厌。他慢腾腾地站起来,不耐烦地说:“麻烦你让一下。”
    叶乐姗腾地从梦中惊醒,她擦擦额头的汗珠,太阳穴跟随着闹钟秒针的节奏,“突突突”地跳着。她走下床,轻轻将窗帘拉开一道缝隙,借着朦胧的晨曦向下望去——那个胖子就站在小巷口,此刻,他正抬着头,似乎也在望着她。他的目光也带着臭味儿,沉甸甸地浮上来,飘到她的窗口,然后慢吞吞地从窗户的缝隙钻进她的鼻孔里。
    叶乐姗屏住呼吸,猛地拉开卧室的门,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客厅,这才深深地喘了口气。父母的卧室传来窸窣声,紧接着爸爸很响地磨了几声牙,继而妈妈梦呓般的声音响起:“姗姗?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哦……这周轮到我们班打扫楼道厕所……”叶乐姗轻轻地说。
    妈妈“嗯”了一声,便没了声息。叶乐姗蹑手蹑脚地洗漱完毕,她背好书包,拿起一本单词书,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又将单词书放进书包,从书架上拿了一本英语词典握在手里。词典更厚重些,在这样清冷的早晨,拿着它更令叶乐姗有安全感。
    {二}
    扫厕所是项苦差事,别的值日组都是每天派出两个人轮流做,只有叶乐姗的小组除外——由她一人负责。这是她主动提出的,是源自善意的心甘情愿,当时她说:“我家距学校最近嘛!不用起太早,很方便的!”
    叶乐姗就是这样一个人,纯净善良到无可挑剔,她是父母心里的好儿女,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同学们眼里的好同伴。
    当夏日的阳光跃过层层的高楼照到叶乐姗身上时,楼道的厕所和教室已经被叶乐姗打扫得一尘不染。她轻轻在衣服上蹭了蹭湿漉漉的手,自嘲地笑了笑。阳光是驱散恐惧的良药,昨日的一切在现在看来都那么微不足道。童年的那个叫做大胖的男孩,不过是个臭名昭著惹人生厌的坏小孩,他的死与她无关。
    “哇!叶乐姗!”康晓晨猛地拍了她肩膀一下,“你竟然一个人把值日做完了?!你怎么会这么勤劳?在你面前,我们每个人都成了大懒虫了哦!”

    叶乐姗羞赧地笑笑:“这没什么嘛!况且,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康晓晨把书包放在课桌上:“做你的朋友还真需要勇气。”
    叶乐姗嗔怒道:“我又不是洪水猛兽。”
    康晓晨不再说话,她垂下头,漫不经心地整理着书本。叶乐姗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和她巩固下友谊,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她讪讪地站了会儿,回到自己的座位。她们是同桌,同桌之间总是容易成为好朋友的。
    第一节课是语文,讲析上次的作文,叶乐姗的文章得分最高,其次是康晓晨。按照米老师的说法,康晓晨的文笔、构思和叙述能力都很好,可输在选题上——她每次都输在选题上。讲到这里,叶乐姗悄悄侧头看了一眼康晓晨,充满歉意地低声说:“对不起……”
    康晓晨一愣:“对不起什么?”
    叶乐姗喃喃地说:“这次的作文……其实老师的判断不准确的,你的作文一直比我好,这次也是。”
    康晓晨鼓起腮帮子吹了吹刘海儿:“你是不是希望我对你说‘没关系的,你的作文本来就比我好’之类的话?你跟我说‘对不起’,是不是觉得我会因为老师表扬了你的作文而嫉妒你、生你的气、疏远你?或者觉得我会因此难过?你觉得我是那样小肚鸡肠的人,才会跟我说‘对不起’的吧?”
    “不是的……”叶乐姗低下头,一脸的内疚,仿若做错事的孩子。
    康晓晨气鼓鼓地说:“叶乐姗,你已经无私善良到自私自利的地步了。”
    叶乐姗的头更低了,几乎贴到桌面上,她不明白康晓晨的意思,她只是替她着想而已,这有什么错?善良无私又怎么能和自私自利画等号呢?
    {三}
    正在这时,教室外传来敲门声,继而年级主任推门而入。他示意米老师先暂停一下,然后走上讲台,目光在靠窗的空位上停留了一会儿,说道:“今天班里转来一个新同学,”他说着冲门外招了招手,那一刻,整个教室里的空气都凝固了。
    他走进来的那一瞬间,几乎将整个门都堵住了,康晓晨低声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新同学在这样炎热的夏季,穿着厚厚的外套,外套里面似乎还套着一件密不透风的保暖内衣。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踏上讲台,擦擦额头如小溪一般的汗流,说:“我叫欧阳麒。”
    教室里顿然发出一阵“嗡嗡”声,还有许多女生发出不满的嘘声:“这么好的名字,就这样被糟蹋了……以后凡是主角姓欧阳的言情小说,我都不看了。”
    叶乐姗没有说话,从他踏进她的视线那一刻,她的脑袋就“轰隆”一声罢工了,灵魂顷刻变得飘忽起来。她想起来那天被风卷起的纸片,想起昨日傍晚的那个小巷。这个写了绝笔的叫做欧阳麒的胖男生,晃着一身赘肉在小巷里横空出世,又晃着一身赘肉大摇大摆地走进她的生活。

    他是冲我来的,叶乐姗悲哀地想。
    年级主任指了指边上的空座,说:“你就坐那里吧。”
    “我不要!”将要和欧阳麒变成同桌的女生腾地站起来,“老师,我不要和这种怪人同桌!”
    欧阳麒低着头,翻着眼睛瞄了她一眼,汗滴答滴答地落下来。
    年级主任说:“这能是你决定的吗?只有你那里有空位!”
    那个女生倔强地说:“和他同桌会影响我学习的!到时候我考不上重点高中你负责啊?”在这样的贵族学校,飞扬跋扈的学生比比皆是。
    欧阳麒抿着嘴唇,偷偷瞄着大家,目光落在叶乐姗身上,那一刻,他的眼睛里立刻有了一种期待。叶乐姗低着头,将脸埋进课本里。
    康晓晨推了推叶乐姗的胳膊:“那个胖子一定很尴尬吧?很丢脸吧?自尊心被压成粉末了吧?死的心都有了吧?”
    叶乐姗喃喃着:“大概吧……”
    康晓晨说:“喂……叶乐姗,他在看你呢……难道你们认识?”
    叶乐姗慌乱地摇头。
    康晓晨说:“那他为什么一直看着你?难道他一眼就看出你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说真的,叶乐姗,在我认识的所有人中,没有人比你更善良了,你的头顶一定飘着一枚天使光环,那胖子还死死盯着你呢!”
    是吗是吗?叶乐姗偷偷抬眼,她一遇到欧阳麒那求助的目光,立刻又垂下来。她咬着嘴唇,腾地站起来说:“我和欧阳麒一桌吧。”
    欧阳麒充满感激地望着她,那目光似曾相识。
    康晓晨喜滋滋地帮叶乐姗收拾着东西,漫不经心地说:“俗话说日久生情,叶乐姗你以后该不会真的和欧阳麒成为朋友吧?”她并不等叶乐姗回答,自顾说道:“还有句俗话说物以类聚,你如果和那种人成了朋友,我们就该对你避而远之了。”
    【瓶之魔鬼】
    {一}
    自从打开了小布袋女孩递过来的瓶子后,叶乐姗的生活在一阵暗藏的臭气里,一下子变得纷乱嘈杂起来。
    她被换到了靠窗的位置,身旁坐着一座臭肉堆成的山,这个比喻对欧阳麒来说,一点都不过分。他一整天都一动不动地坐着,目光飘忽呆滞,就连课堂笔迹也不做。有那么几次,他轻轻挪了挪凳子,在他略微起身的瞬间,一股沉闷骚臭的气流浩浩荡荡地飘过来。这令叶乐姗怀疑,他根本就是一个死人,一具尸体,层层的衣服下面,是跌宕起伏的腐肉。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叶乐姗如释重负,她急急地收拾着书包,欧阳麒却拉着她重新坐下来,喷着一嘴腐烂的气味儿,问:“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可以……”叶乐姗的身子向后靠了靠,避开他呼出的气味儿,她微微侧头,看到不远处的康晓晨就盯着自己,于是又加了一个“吗?”——可以吗?
    “你是在问我吗?”欧阳麒说,“当然可以,我们早就应该是朋友的!”他说着从书包里摸出一张速写纸,递给她,“送给你的。”

    叶乐姗看了看那幅画,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她紧紧咬着嘴唇,将画塞到桌兜里,抓起书包仓皇而逃。那幅画里,有一个石榴红的变形金刚,和她小时候那个玩具一模一样。
    叶乐姗靠在教室外的走廊里大口喘着气,脑子里不断浮现出小时候那堆鲜血淋漓的肉,当时他蜷缩在巷子的尽头,紧紧贴着墙壁,一动不动,死死抓着那个变形金刚,似乎那是比他命还重要的东西。她坚信,欧阳麒就是他,写了绝笔的他,死了以后依旧阴魂不散地长大的他。
    “叶乐姗,你明天能不能不到那么早?不要总是我们到时,你就把值日做完了,你知不知道你那么做很自私?”康晓晨拍了拍她的肩膀,“勤劳也要有个限度。”
    “我提早做完了不好吗?你们不用过意不去的,我自愿的!再说了,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康晓晨又鼓起腮帮子:“你那么做,根本就是不拿我们当朋友啊!”

    叶乐姗笑着:“好啦好啦,你们就别客气了,我一个人做得来的!”
    康晓晨不悦道:“那我明天和你来得一样早好了。对了,”她一脸八卦,“你们进展挺迅速啊,他都送礼物给你了啊?这么快就成了朋友了?”
    叶乐姗慌乱地摆着手:“不是啦……我和他怎么会是朋友?!”
    正说着,欧阳麒背着包从教室里走出来,他愣愣地看了她几秒,撇着嘴笑了笑,甩头离开。
    叶乐姗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欧阳麒一定对自己很失望吧?她对康晓晨招呼了一声,假装不经意地追出去,终于在小巷附近追上了他。
    她气喘吁吁地说:“你不要误会……”
    欧阳麒挑起眉毛:“误会什么?”
    叶乐姗说:“关于我……我不是不想和你做朋友,只是……你知道的……同学们会有闲言碎语,对我们都不好。”
    欧阳麒冷笑着:“所以呢?我们要不要偷偷地做朋友?不让别人知道?”
    叶乐姗笑着:“好啊!”
    “确实很好,这样你就谁都不会得罪了。只可惜,我再也不愿意和任何人偷偷摸摸做朋友,认为‘和欧阳麒成为朋友’是很见不得人的人,也不会真的把我当朋友!”欧阳麒转过身,踱进巷子,空留给叶乐姗一团令人窒息的臭气。
    {二}
    叶乐姗走出小巷的时候,小布袋女孩仍旧在和一群孩子玩耍,其中还包括那个穿着灰衣服的小孩。
    小布袋女孩看到叶乐姗,拍着手笑着:“姐姐,再来玩!”
    叶乐姗愣愣地望着孩子们围过来,目光落在灰衣服小孩脸上——他并不是寻人启事的孩子,和照片一点都不像。看来,她真的是太自以为是了,一直都是。
    她漠然地推开孩子,走进公寓,钻进电梯——她望着埋伏在四面八方的电梯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嘻嘻”笑了起来,于是镜子里的叶乐姗们也跟着一起笑。欧阳麒说,这种不被期待的感觉,你从未体会过吧?“不被期待”是叶乐姗无法想象的人生境界,因为她一直活在所有人的期待中,确切地说,是她一直自以为是地按照别人的期待活着,她从未考虑过她自己到底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叶乐姗在电梯里愣了一会,然后毅然地走出去,快速地攀爬到二楼的电梯前,同时按了“▽”“△”按钮,又跑到三楼,继而是四楼……她一边重复着这些动作,一边想象着搭乘电梯的人看到电梯门在无人的楼层打开时的情形。原来,偶尔恶作剧的感觉是这样令人愉悦,叶乐姗觉得自己的心底发出“嘭”的一声欢响,仿若一个尘封了很久的瓶子被打开了,有什么东西从里面潺潺地涌出来。
    如果就这样继续下去,就不会再被期待了吧?如果不再被期待,就可以自由自在的,按照自己的想法活着了吧?
    叶乐姗不想真的不被期待,她只是决定不再单纯地、自以为是地为了别人的期待活着。
    只是她没想到,当她回家后迫不及待地给康晓晨打电话,告诉她自己适才的恶作剧、想让她不再对自己的善良抱有期待时,康晓晨在电话那头发出爽朗的笑声,并且不由自主讲起了她小时候和小伙伴一起偷偷按别人家门铃的事情。
    那一刻,叶乐姗觉得,康晓晨把她当成了朋友……
    原来,很多友情,都是从这种时刻开始的。
    {三}
    “一千零一夜”里,有一个很阴险的故事,关于渔夫和被封印着的魔鬼的。
    你不觉得……那个魔鬼的邪恶反而显得很单纯吗?
    其实,我们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个瓶子,瓶子里都装着一个头脑简单的魔鬼,只是看你是否能在正确的时间打开它。


    {二}
    这个早晨的电梯很诡异,从二十五层到一层,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电梯每到一层,都会停下来,开门、关门、下降、停下来、开门、关门……似乎每一层的电梯旁,都站着一个看不见的人,那个人轻轻按了“▽”按钮,然后就静静等待着电梯下降、打开,然后欣赏电梯里的叶乐姗和叶乐姗们抱着一本愚蠢的字典手足无措。有那么一刻,叶乐姗怀疑自己根本没有醒来,怀疑自己还在做梦,她看到电梯镜子里的自己,以及镜子里的镜子中的自己,无数个自己,一齐被破开封印的魔鬼玩弄于股掌之间。
    莫名其妙倒霉的事情不仅限于此。早自习时,康晓晨就被米老师叫进了办公室。十分钟后,她怒气冲冲地推开门,站在教室门口,大声说:“叶乐姗!米老师让你到办公室去一趟!”她气呼呼地望着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待她走到她身边时,康晓晨不解气地说:“你知不知道?每个同学都很讨厌你!你太自以为是了!你想让全世界都觉得你是个好孩子不是吗?还有!你早就知道米老师的老公是个律师,才写那个题目的吧?去年你写的梦想是医生,是因为你知道那位语文老师正发愁他父亲的病吧?虚伪!”

    “你怎么了?晨晨?”叶乐姗一脸疑惑。
    “请叫我康晓晨!‘晨晨’是只有好朋友才能叫的!”康晓晨甩了甩头,“咚咚咚”地坐回自己的座位。。
    叶乐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忐忑地走进办公室。
    米老师担忧地望了她一眼,示意她坐下来,说:“叶乐姗,你就不能有点脾气?怎么总是这样任凭别人欺负呢?”
    “没有人欺负我。”叶乐姗不明所以。
    米老师说道:“那为什么你们组,就你一个人做值日?!若不是欧阳麒替你打抱不平,我还不知道我们班还有这么过分的事情!”
    “我……我自愿的……”
    “叶乐姗,到现在你还在包庇他们?你别怕,是不是康晓晨威胁你了?你越是软弱,他们越觉得你好欺负,知道吗?”米老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我真的是自愿的……”
    “为什么呢?你以为你在助人为乐吗?你到底怕什么?康晓晨威胁你了吗?我刚才已经批评过她了,以后你不必再一个人搞值日。”
    “老师,我……”叶乐姗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三}
    康晓晨的话粉碎了叶乐姗十七年来的一切。
    康晓晨说,你不知道吧?其实我们都很讨厌你!
    康晓晨说,你整天一副受气包的样子,好像我们每个人都是欺负你的坏人。
    康晓晨说,你不由分说非要一人承揽了所有的值日,不过是想我们认为你是个好人,让我们感激你吧?
    康晓晨说,你只是装作好孩子来获得大家的好感罢了。
    康晓晨说,你不觉得空虚吗?你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得到别人的认同,一味地迎合别人,你还有自我吗?

    叶乐姗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努力争取每个人的认同,不和任何人对立。她觉得,如果每个人都喜欢她的话,她就可以活得很轻松。
    她垂头丧气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边电线杆上的寻人启事已经褪了色,照片里的脸也变得模糊不清起来。她想,那个孩子大概再也找不到了吧,他打破了封印,放出了魔鬼,或许,他已经被魔鬼吞噬,或许,她会和他有一样的结局——她觉得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地失去她所拥有的美好的一切,正在一点一点走进魔鬼的陷阱。
    电梯照旧每层都停,开门、关门、上升,再开门、关门、上升……叶乐姗不再像早晨那么恐惧了,和最近的经历相比,这无聊的电梯显得那么虚张声势。她看着镜子里的叶乐姗们,目光空洞又陌生。“她们”问了她许多问题,比如说,你其实也不愿意一个人扫厕所吧?你根本不喜欢和欧阳麒一桌吧?你从未想过要和欧阳麒做朋友吧?你只是假装成高尚善良的样子吧?
    电梯每上升一层,她就会问自己一个问题,等她到家的那一瞬间,她赫然发现,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了。
    叶乐姗心事重重地坐在书桌前,楼下,欧阳麒气喘吁吁地闪进小巷,再也没有出来——瓶子是魔鬼的家。
    {四}
    叶乐姗突然觉得,她应该面对自己该面对的,做一次真正的自己。她决定做一件事,不为讨好任何人,只为她自己。她决定走进那条小巷,会一会那个跟随了她十年的魔鬼。
    在她走进小巷的一瞬间,她突然意识到,这里真正封印着的是她的记忆,关于大胖的。人生有时候就是一个恶性循环,一个人因为被大家讨厌,心存不甘和怨恨,所以就故意做让大家讨厌的事情,最后每个人都更加讨厌他了。大胖就是那样,以至于叶乐姗都已经搞不清,到底是大家讨厌大胖在先,还是大胖做出让大家讨厌的事在先了。总之他是一个十分恶劣的小胖子,他欺负周围的每个小孩,包括叶乐姗。
    叶乐姗想,如果和大胖成为朋友,就不会被欺负了吧?不被欺负,就能活得轻松一点吧?可是,万一和大胖成了朋友,她也被大家当做坏小孩怎么办?那么,不如和大胖偷偷做朋友吧!她自以为是地想。
    当时,大胖望着这个唯一愿意和自己成为朋友的女孩,将信将疑地问:“朋友就是朋友,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

    小叶乐姗说:“我怕爸妈不同意我和你做朋友。”
    对于小孩子来说,这是一个很充足的理由。当叶乐姗把变形金刚玩具送给他当做友情的信物时,小胖接受了这份忍辱负重的友谊,他答应她任何时候都不会说出他们是朋友的事实,这是一个朋友之间的承诺。可他刚刚接过那个变形金刚,忍无可忍的、自以为在除暴安良的大孩子们出现了。大胖欺负每一个人,同样的,每一个人又都可以欺负大胖,因为没有人替他撑腰,除了卧病在床的奶奶。
    她想起,大胖蜷缩在巷子尽头,紧紧握着那枚变形金刚,不停地尖叫,但是即便是死,他也没有说出变形金刚的真正来历,他只是哀求地望着她,一直,一直。
    其实,叶乐姗那时替他说了话的。她说:“那变形金刚不是他抢的,你们别打他了。”
    可她那受气包一般的表情,令大家觉得她是害怕日后小胖变本加厉的报复才不得不替他说话。大孩子们一边愈加用力地打着大胖,一边说:“叶乐姗你争气点!有我们在你不用怕他!”
    叶乐姗继续怯怯的:“其实是我送他的……”
    大孩子们生气了:“你无缘无故为什么要送玩具给他?!”
    叶乐姗低着头,不说话了,她不能说他们是朋友。
    大孩子们咬着牙:“叶乐姗你就是太善良了,到现在还一直替这个坏家伙说话!”
    每个人都是这样的逻辑,就像米老师。
    一路回忆着往事,叶乐姗不知不觉走到了小巷的尽头。原来,世界上的事情果然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巷子尽头的墙壁和右侧的高楼之间有一道缝隙,恰好可容一人通过,倘若不是走到跟前,根本不能发现。穿过那道缝隙,是一片废墟,高低起伏地布满了瓦砾。瓦砾中间,孤零零地矗立着一个破败的四层小楼,欧阳麒就站在楼下。
    【封印】
    {一}
    叶乐姗和欧阳麒隔着一片破砖乱瓦,久久地对视着。他已经脱掉了外套,运动背心外面露出久不见天日的白刺刺的皮肤,浓郁的臭味顺着潮湿闷热的空气沉甸甸地爬过来。
    叶乐姗皱了皱鼻子,走近他,问:“你是大胖吧,你早就认出我了吧?”
    欧阳麒没说话,只是从衣兜里掏出那个破烂不堪的变形金刚。
    叶乐姗后退了两步:“你没死吗?”
    欧阳麒冷冷地说:“你很希望我在小时候死掉吗?那样就不会有人欺负你了是吗?那样就不会有人知道我们是朋友的秘密了。”
    叶乐姗急忙摇头:“不是的……我们不是……”
    欧阳麒打断她:“朋友吗?你真的想过和我做朋友吗?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只是利用我来变成大人们心目中期待的善良小孩罢了!你很害怕让别人失望吧?哪怕是无关紧要的人。”
    叶乐姗喃喃着:“我承认我以前是有那种想法,可是现在,此刻,我是真的要和你做朋友。”

    欧阳麒问:“为什么?”
    叶乐姗愣住了,为什么?她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原因,她只是单纯地这么想罢了。
    欧阳麒把手里的变形金刚摔在地上,踩得粉碎,恨恨地说:“听过那个故事吧?被所罗门关在瓶子里的魔鬼,等待被解救。第一个一百年,魔鬼许愿将以富可敌国的财富报答解救他的人;第二个一百年,他许愿将以炙手可热的权势回报解救他的人。很久之后,他绝望了,发誓要用冷酷无情的死亡来惩罚那个解救他的人。我就是那个已经绝望了的魔鬼,从你愿意走近我的那一天起,就盼望着有一个真正的朋友,可一次又一次地失望。那些接近我的人都和你一样,没有一个真心实意!每一次失望,我都会写一封绝笔,然后撕掉!”他边说边从兜里掏出一封乱糟糟的绝笔书,撕得粉碎。
    欧阳麒望着飘扬在暮色中的碎纸片,漠然道:“人们总是在对的时间做错的事,又在错的时间做对的事,就像渔夫和魔鬼的彼此错过……本来,魔鬼可以获得自由,渔夫也可以得到财富的……或许,我根本就是个魔鬼吧,一个有着严重狐臭的、令人生厌的魔鬼……从你在教室门口说出不可能和我成为朋友那一刻起,我就发誓,要加倍欺负愿意做我朋友的人,像我这样满身狐臭的人,是不应该有朋友的!”他说罢,扬起手毫不客气地给了叶乐姗一记耳光。
    叶乐姗捂着脸跌坐在地上:“你……”
    欧阳麒悲凉地笑着说:“我本来以为那次小巷的偶遇,会令我找回人生里真正的朋友……我真傻,竟然还会用一个钉子户最后的坚持,换取了转到你们学校你的班级的权利……我真是太蠢了……”说到这里,他略带得意地说:“怎么样?被每层都会停下来的电梯吓到了吧?被班上的同学孤立了吧?!哈哈!”
    叶乐姗:“你变态!”
    欧阳麒:“变态?从我开始写那些绝笔书起,我就决定做一个不被任何人期待的人。这种不被期待的感觉,你恐怕从未体会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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