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的眼

    1. 偶遇
    听到有关西京大学学生跳楼的的消息时,我正在东北老家过年,因为不想联系老同学,之前我的手机一直都处于关机状态。
    这天一听到这个消息,我便打给了吴莫凡。他似乎正在睡觉,嗓音有些沙哑道“:怎么了?”
    “死的学生是谁?”
    被我问的有些发愣,吴莫凡道:“你说跳楼的?一个是文学系的孔梦瑶,一个叫徐欣。”
    听到两个不算熟悉的名字,我松了口气:“她们为什么要跳楼,还抱在了一起?”
    “谁知道,这段时间学校就不安宁,你走没多久,有个女孩非说在学校看到鬼,闹得精神失常被家长接回家,那女孩离校没多久,这俩留在学校的就跳楼了。”
    “真邪门,你以后去学校值班的时候小心点。”

    “怎么?害怕我被女鬼骗走,要骗也是我骗女鬼好不好。”
    懒得理他,我挂掉电话。是的,我和吴莫凡是情侣,可在西京知道这件事儿的人很少。
    那天,就在我要关掉手机的时候,有一条信息发来,是陌生号码,问我:“我把东西交给你,名额就是我的,对不对?”
    我微微一笑,没有回答,而是再次关掉了手机。
    我生在黑龙江佳木斯市边上的一个小镇,十岁那年,我弟弟在睡梦中去世,那之后我成了父母唯一的孩子,也成了这个小村子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
    和吴莫凡联系不久后,我爸的老寒腿犯病,我在一个落雪的下午,去镇上的诊所里给他拿止痛药。
    “您好,我来拿药,这是……”
    我的话让写字的大夫抬起头,昏暗的灯光下,那张脸十分狰狞,一道疤近乎将他的脸劈开,可他却熟络地叫我:“陈燕蘅。”
    “胡医生。”我没想到时隔多年再回这里,我还能再见到他。
    接过我手里的药单,他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上次见你爸,他说你几年没回来了,现在还在西京吗?做什么?”
    “在西京大学当老师。”
    “教书育人好,所谓师者也,教之以事而喻诸德也。教书不仅教人,还要教自己。”
    听出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我微微一笑,伸手示意他开药。
    让我没想到的是,药开好后,就在我离开办公室的时候,胡大夫问我:“剑锋这些年还和你有联系吗?”
    身体微微一顿,向外走的我道:“没有,我上大学之后,我们就没见过了。胡大夫,我先走了。”
    2. 人往事
    初五一过,我便离开了家。前往佳木斯市的小巴上坐满了人,我上车的时候,靠门边还有一个空座,我走过去,坐在一个穿黑大衣的男人身边。
    男人拿下脸上的皮帽子,天意弄人,竟然是胡医生。
    看到我脚下的行李,胡医生道:“回去了?怎么不多住几天,再过段日子就是你弟弟的忌日了。”
    闻着他身上浓重的酒气,我平静地道“:您醉了。”
    “我没醉,燕蘅,我知道当年让剑锋砍我是你的主意,你怕我把你的事儿说出去。其实那时候我吓唬你是看你总是骂你妈,我想让你对父母好点。
    ”但是你误会了,所以找剑锋帮忙,可剑锋那时也才是个高中生,砍我一刀以为就能讨好你,所以一刀劈在我脸上,那一刀虽然没要了我的命,却把我这一生给毁了。燕蘅,我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心思,即便不对你爸妈好,也要为了被你害死的弟弟尽孝。“
    车厢里充满各种恶心的味道,可对我来说,恶心的已经不是那些味道,而是人心。
    就像胡大夫说的,我弟弟是被我害死的。我弟弟死那年,我只有十岁。年才过,家里就没了吃的,佳木斯正冷,父亲和几个叔伯进山打猎。父亲走后,母亲什么都留给弟弟吃,我饿狠了就和弟弟抢,母亲就让我穿着单衣站在大雪里罚站。

    虽然冷,我却没哭,唯一的心思就是,我弟弟要死了,是不是就没人和我抢吃的,我也就不用罚站了。
    那天,母亲出门做活了,我把我弟骗到院子里,脱光他的衣服把他绑在树上,我说这样就能看到神仙,他相信了。
    把他绑好,我就回到了屋里,冲了一碗母亲留给弟弟的麦乳精,我边喝边看外面冻得发抖的男孩。我想等他怕了再放他下来,可那天吃饱了,家里又那么暖,我趴在炕上就睡着了。等我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我下意识叫弟弟,身边却没人应答,我一愣,鞋都没穿就往门外跑。
    大雪里,他还在树下直挺挺地站着,没有表情,唇角却诡异地上翘。那一刻我怕了,我一边解开绳子,一边叫他,可我将他拉进屋,他的身体都是硬的。
    母亲回来时,我已经给弟弟穿好衣服,我哭着说弟弟下午睡着就没醒过来,母亲找了诊所的胡大夫来看,我至今都记得检查完弟弟之后,胡医生看我的眼神,像是透过皮肉看到了我心里。
    可他什么都没说,他告诉我妈,我弟弟死于高烧,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骗自己害死弟弟的不是我。

    我第一次觉得胡大夫可怕,是高中时,他看到我骂哭我妈之后。
    我至今都忘不掉,他跟我说:”陈燕蘅,你觉得你干的事儿,谁都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你凭什么教训我!“
    ”凭什么?你弟弟根本不是高烧死的,是被活活冻死的!冻死的人脸是红的,嘴巴会因为脑供血不足而翘起。那种表情是你不管怎么把他捂热都没办法改变的。“
    已经忘了的往事被他提起,我惊恐地大吼”: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弟弟是让你绑在外面冻死的!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这么干,但我告诉你,如果不想我把这件事儿说出去,就好好对你爸妈。“
    十五岁,原本好好的生活,被他的恐吓打乱。我不是故意的,如果我没睡着,我一定会救我弟。因为恐惧,我整夜睡不着,我一直想怎么才能让胡大夫闭嘴,我问王剑锋,他说这世上只有死人不会说话。
    也是那个冬天,我问喜欢我的王剑锋,能不能帮我杀人。
    他问我为什么,我告诉他,我弟弟是被胡大夫误诊害死的,我要给我弟报仇,十几岁的男孩子,没大脑,女孩子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对的。
    于是,十年前的一个晚上,他在胡大夫回家的路上砍了胡大夫一刀,那一刀砍在胡大夫脸上,之后,胡大夫为治病离开了那座城市,我也因为王剑锋帮我伤人不得不跟他走到一起,成了别人眼中羡煞旁人的情侣。
    直至高考结束,我考去西京,王剑锋落榜,我们才分开。
    3. 新凶案
    往后的路,我一句话都不说,胡大夫却没因此放了我,他口中的每一个字都直戳我心底。
    ”你去大学报到没多久,剑锋就拿着行李来诊所跟我赔罪,说对不起我,其实我早知道他那一刀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你,我也没点破。我问他去哪儿,他说,去西京打工陪你,以后你要愿意,就跟你结婚,不愿意,他赚钱给你买嫁妆,就算当哥哥的送妹妹出嫁。“窗外是东北的大雪,白茫茫的一片,像是要把这世上所有的肮脏都掩盖,如果不是这次回来,如果不是胡大夫说王剑锋去找我,我都忘了几年前,第一次在西京大学门口见到他时的样子,军大衣,皮帽子,脚上是一双厚重的棉鞋,样子何止是寒酸。
    ”你来干什么?“
    ”你上学,我打工,等你毕业,我也攒够钱,咱们就回去结婚。“

    结婚?那时候我才十九岁,我的人生刚刚开始,我凭什么嫁给他。
    ”你知不知道,在西京这边打工多难,你没学历,也没技术,谁会雇你。“
    ”你放心,我都打听好了,西京城北有矿场,什么都不要,我直接过去,挖煤赚的也多。“
    因为胡大夫的事儿,我不敢强硬赶走他,于是道”:你随便吧。“王剑锋就这么留在了西京,为了不让同学知道我有这样一个男朋友,每次见面,都是我去矿上找他。我无时无刻不想摆脱王剑锋,可他却死死纠缠。
    或许就连上天都看我可怜,大二那年夏天,我去矿上找王剑锋的时候,小煤矿发生坍塌事故,九个人被埋,其中一个就是他。在宿舍等他的我知道他死亡的消息后,一点都不心疼,只觉得解脱了。
    煤矿老板为了掩盖事故,直接联系家属谈赔偿,我就在现场,老板问我是要救王剑锋,还是要钱,我选了后者,后来去矿场拿钱,和他一起的矿工说,他之所以在我来那天还下矿,是想多攒钱给我换新手机。
    他一心想的都是我,而那天我要点头或许他就能获救,因为他们去挖人的时候,他就趴在矿口,砸扁的脑袋望着宿舍的方向,他们说那是他惦记我。
    拿着二十万的我哭了,那之后这世上除了我,没人知道王剑锋是死是活。
    4. 威胁
    回到西京已经是三天后,南方的冬天,四处潮湿灰暗,和吴莫凡同居的房子是用王剑锋的死亡赔偿金买的,认识吴莫凡之后,我们就住在了这里。
    进门,家里却没人,我打电话给吴莫凡,他竟然在警局。
    ”你去警局干什么?“
    ”当然是被调查,昨天学校又死了一个女孩,还有一个孩子中毒正在抢救,现在的孩子都怎么了,组团自杀。“
    听到又有人死了,我追问:”死的是谁,中毒的是谁?“
    ”这两个你应该认识,一个是你们班的叶澜依,一个是她宿舍的霍凡。“叶澜依,霍凡,我离开西京回东北之前,见的最后两个人就是她们,我一直记得那时叶澜依和我说的话:”陈老师,没想到您的人生这么精彩,如果这东西让学校知道,您这一生也就完了。“

    我不喜欢和幼稚的小孩子斗智斗勇,直接问她”:你想要什么?“
    ”我也不跟您兜圈子,日记只有我们看了,只要您帮我们考上研究生,我们保证,会把这件事带到坟墓里。“
    摆在咖啡厅桌子上的是我的日记,那里面记着我弟弟的事情,记着王剑锋的死,那本日记就连吴莫凡都没看过,却在期末考试前被偷。日记丢掉后,我回想了所有人,最终确定是停电那次,被大四毕业班偷走的,我找了所有人谈话,到叶澜依时,她很干脆就承认了。
    ”为什么要偷我的东西?“
    ”还不是你总让我挂科,我考不过,就没办法考研,我们宿舍的女孩说你包里总带着一个小本子,里面一定有题,把本子偷过来,我把里面的题预习了,最后再当捡到的还给你,可谁想到笔记本里一道题都没有,却又比题目精彩多了。“
    那之后,我放水让叶漪澜通过了我科目的考试,我们再见就是我回东北之前。
    放下手里的咖啡杯,我看着两个女孩子,没有答应她们保研的要求,因为我明白,人心永远喂不饱。
    没想到我会拒绝,叶漪澜和霍凡震惊地问我:”你就不怕我们把日记交出去。“
    ”那对你们有什么好处?事到如今,我也不想撕破脸,考研可以,我只有一个名额,最终谁把日记还给我,这名额就是谁的。
    我比这些刚刚面对社会的大学生成熟得多,我明白怎么能让她们先把对方当敌人。
    那之后我回东北,不接任何人的电话,我收到她们的短信,也当作没看见,我以这种方式,让她们彼此怀疑。
    5. 找到日记
    知道叶漪澜和霍凡出事后,我赶去学校。赶到女生宿舍时,大门已经被拉上警戒线,我跨过去进门,宿管迎了上来。
    “陈老师,您怎么来了,听说学校的事了?”
    “嗯,真是没想到,叶澜依平时很活泼的一个孩子,怎么会自杀,作为思修老师,我也要负一部分责任。”
    “您有什么责任?还不是那些孩子太疯!”
    “她们俩出事,您知道为什么吗?”“这还真不知道,那俩女孩一直都挺好的,后来不知怎么就闹掰了。俩人是大年初一那天一起回的学校,我还以为她们是回来复习,谁想到她们初一晚上吵了一架,初二两人谁都没下楼,初三早上,一个竟然跳楼了!我们赶紧去宿舍看,另一个口吐白沫,抢救大夫说,好像是什么二砜四氨中毒。”
    “四亚甲基二砜四氨,学名毒鼠强,也是常说的耗子药。阿姨,我能去楼上她们宿舍看看吗,兴许能找到些线索帮警方破案。”

    “去吧,警察本来是想贴封条,我们说学校来检查,没让贴,这是她们宿舍的钥匙。”
    找到叶澜依的宿舍,昏暗的小屋子阴冷潮湿,打开门,有穿堂风吹起白纱窗帘,似乎有人藏在哪里偷窥着赶来的我。
    站在宿舍中央,我认真地观察四处,直至双眼被地上的纸片吸引,捡起来,纸角上写着佳木斯印刷厂。那是我的本子,有碎页在这里,就证明,它要么被毁了,要么就被撕成了两半。
    想了所有可能,最终我翻起叶澜依的书架,果然,几乎每本书里面都有我的日记。霍凡则远没有叶澜依那么细心,我的半本日记被她藏在枕套里。
    把所有的日记找齐,还没来得及确认,宿舍门突然被推开,我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我多怕,在我掌控一切的时候,一切功亏一篑。
    还好先进来的是吴莫凡,他道:“你怎么在这儿?”
    微微一笑,我把扭曲的纸张塞进宽大的运动服中:“我是她们两个的老师,所以想来看看她们为什么要自杀,你们来干吗?叶澜依怎么样了,抢救过来了吗?”
    吴莫凡没开口,一旁的警察道:“叶澜依刚刚抢救无效死了,她被带上救护车的时候一直在说什么日记,我们觉得这是线索,所以过来看看,你是她们的老师,你怎么知道跳楼的是霍凡?中毒的是叶澜依?”
    我被警察问得一愣,一边的吴莫凡帮我解释:“抱歉,是我说的,她是我女朋友。她过年时候回了老家,跟这件事儿没有一点关系。”
    看了我一眼,警察没再深究,只说要我和吴莫凡不要随便动,他们便开始找寻相关线索,除了叶澜依的日记,他们什么都没找到。就在他们要走的时候,我以要了解学生的名义,把日记要来看了一遍。那本日记没有记载我的事情,只在最后一篇的日记里写到:如果可以,我宁愿没拿那本日记。
    最后一篇,字体凌乱不堪,我想她把霍凡推下楼后,以为自己能活着的,却没想到,她杀死霍凡的同时,霍凡也会给她下毒。她觉得事情太荒唐才不甘写下的。
    6. 报应
    西京大学的命案,在两个月后告破,警方对外界的解释是学生压力大导致的自杀,并且呼吁社会关注青少年的心理健康。
    命案告破,学校加强管理,吴莫凡被升为副校长,两个月后,他向我求婚。
    半年后,我们在西京最好的酒店举办了婚礼,来庆贺的人都说,我们是天作之合,他是个好校长也会成为好爸爸,而我是个好老师,也会是个好妈妈。
    典礼上,我们两家人照了全家福。
    我把照片扩大放在婚房里,我要所有人都见证我们的幸福。
    一年之后,我和吴莫凡的孩子降生了,可爱的小男孩眼睛大大的,总是会对着家里没人的地方呵呵的笑,就好像有谁在逗他。

    我们依旧住在用人命换来的钱买的房子里,日子过得幸福快乐,可就在我儿子出生的第二年,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不是爸爸妈妈,而是对着家里空荡荡的角落叫舅舅。
    我打他不让他叫,他跑到墙角像是抱着谁的腿一样哭求:“大舅舅,小舅舅,姐姐,妈妈打鹏鹏。”
    我的孩子叫舅舅的只有我死去的弟弟,而大舅舅或许是王剑锋,那姐姐是谁,叶漪澜和霍凡吗?我不相信,我打电话回东北,要父母带着弟弟照片来西京。
    父母来的那天,深冬的小城一片阴沉,我连招呼都没打就夺过父亲手上的照片,拿着照片递给儿子,我问他:“鹏鹏,告诉妈妈,这里面哪个是舅舅?”
    没有迟疑,他肉肉的手指戳在了我弟的脸上。那天不止我手上的照片,儿子指着我和吴莫凡结婚时的全家福说:“妈妈,这里也有舅舅,妈妈后面就是,妈妈旁边是大舅舅,另外一边是两个姐姐。”
    瘫坐在地上的我突然想起那年回西京的时候,胡大夫和我说的话,他说人在做天在看,那时候我不知道看着我的是谁,可现在我知道了。
    老天没有饶恕我的罪孽,以这样的方式告诉我,我的错,哪怕天看不见,被我害了的人,也一直都在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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