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鬼姓艾

  一,
    村里人说庙里有鬼,秀才说不怕。秀才想,每天被你们懒鬼、酸鬼、穷鬼地叫,集众鬼于一身,我还怕谁来?
秀才其实心中苦涩,十年前来京赶考,本欲一抒心中才华,以期鸿图大展,没料想是时居上位者雄才大略,所求唯能佐其赶尧超舜之奇才良策,于诗词歌赋全无兴致,甚至厌恶。一夫当关、发号施令、统筹调度这些秀才都干不了,他的笔只写得出“卿有双泪珠,我自穿不得”这等文章皇帝是看不下去的,“男儿当铁笔铮铮,此卷脂粉气竟扑面而来,实令人六月汗毛倒竖。”
虽是如此,秀才仍屡败屡考,然而文章风格依旧,所以仍是不中,所以落魄潦倒,一路讨饭讨到这个村子。
秀才每每想到这里,总愿意昂首行吟一番,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但这时,庙外忽然飞进来一句娇斥,“降你个鬼,每天摇头晃脑,老天降个馒头给你没?”一个绿色身影跟着声音抢了进来,秀才听到这个声音顿觉头大如斗:
“玥嫂,你又来这干什么?”
“谁是你嫂子?!咱们八竿子打不着!我拿些酒菜来拜庙里神仙,还不把你的破席子甩开!”
“我知道你是给我送饭的,大丈夫……”
“别臭美了,哼,大丈夫就是窝在庙里的老鼠么?”

秀才无言以对,又摇头坐下。
叫玥的女子忽然哽咽,“秀才,我这么遭你嫌弃,竟要躲我躲到这里?”说罢放下手中菜篮,不顾哭着跑了出去。
二,
玥嫂是村头一个小寡妇,丈夫死的早,留下一个小儿、几分薄田给她,村里人都斩钉截铁地说“这娘们过几日就改嫁了,这风骚娘们儿!”玥嫂长得标致,却从不理村里一些闲汉的聒噪,每日早早起来忙里忙外,晚上又早早紧紧地栓了房门。光棍们勾引不得,寤寐思服,却渐渐怀怨在心,都站在上风口说,这个骚娘们儿!
秀才来村里讨饭第一家就找上了玥嫂。“小生来自江浙,欲往京都赶考,途经贵地,因口渴难耐…”
“讨饭么?”(:http:///转载请保留!)
“呃非也”
玥嫂回屋端出一碗剩饭,说吃吧,总说话口不更渴么。

玥嫂看着秀才狼吞虎咽的模样,忽然忍不住偷笑,又急忙板下脸来。
看到秀才邋遢潦倒的模样,又觉得一阵怜惜,她从小便敬重读书人。于是又说,“那边有个牛棚,没关牛了,却也干净,你可以先呆那里。”
秀才口中塞满了饭,惊讶地抬起头来,眼中满是泪水与感激。玥嫂跟他眼神一对,心中忽然慌乱,赶忙抢过碗来,反身进屋关上了门。
从此秀才便住在牛棚,每日三餐玥嫂都准时送饭菜来,两人从不说话,秀才之乎者也感谢的话说的让玥嫂嫌弃,便不再让他说。女人还把家里死了男人的衣服拿给秀才换,秀才本来长得俊秀,一经收拾,翩翩风度沁人心脾,玥嫂从起初的冷眼相向,到最后不敢直视满眼感激羞愧的秀才。要命的是,家里的小男孩也慢慢跟秀才混的熟络,秀才想,我教孩子学点诗书,来做补偿吧,却也没敢跟玥嫂说。
然而慢慢地,寡妇门前的牛棚没关牛,却关了个小白脸这事还是被几个登徒子发现,村里的闲汉一边恨得咬牙切齿,一边又想牛棚关着的是自己该多好。“这风骚的娘们儿!”玥嫂却是没在乎,仍然我行我素,偶然到村里转悠的秀才慢慢发现周围异样的目光和交头接耳,心领神会,只觉自己罪孽深重,每日如坐针毡,玥嫂送的饭菜也不愿吃了。
“怎么,身体不舒服么?”
“没有呃你,你以后不用送饭菜了,是我拖累了你,我是个没用的人,明日我另寻个去处。”
“你怕了么,我都不怕的…或许,我们…”女人的声音慢慢细到不可闻。
“不行的!”男人冲出牛棚,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
三,
深夜,秀才坐在庙里的香炉旁,打开菜篮,果然都是自己喜欢的菜,还有一点酒,秀才忽然泪流满面。
“一个大男人好没出息,哭的这么梨花带雨。”清脆的声音不知从何处飘了出来,虽然冰冷,却银铃般悦耳。
“你是谁?”秀才却没一丝忿忿,只觉心中苦闷。
“刘秀才不看诗书,进京赴考,却在这里勾引良家妇女!呜呼哀哉!”那声音又道。
秀才有点惊讶,“你怎知我姓刘?”这么多年被秀才秀才叫惯了,早晚得忘掉自己的姓氏。
“这有何难,我一眼就可以把你看穿了,呵呵呵!”那声音开始得意起来。
秀才童心渐起,“哼,了不起么,我也晓得你姓什么。”
“咦?”那声音有点惊讶和怀疑。“你倒说说看。”
“你姓爱,叫爱吹牛。”秀才忍住笑道。
“阿!竟然猜对了我姓什么,快说谁告诉你的。”
秀才这会也有点意外,摸摸后脑勺,正欲再说笑,忽然他警觉起来,起身看看四周,“你到底是谁?!”
那声音没察觉到秀才的变化,依然俏生生地道,“你很厉害呢,我还是不让你猜了,告诉你吧,我叫艾浅涵。很好听的名字吧!”
秀才这会才反应过来,发抖问道,“你是鬼?女鬼?”秀才想原来真有鬼,原来自己真怕鬼。

神像后面忽然走出一道纤影,那声音又从那道影处传来,“怎么,你怕了么?”那女鬼竟咯咯笑了起来。
这时月光从屋顶的漏瓦中钻了进来,刚好照在那女鬼附近,秀才定睛一看,不觉倒吸了一口气。
好美的女鬼。秀才想,女子一身白衫,黑发盈盈无风自动,她看着秀才的窘样,又掩口娇笑起来,只见双手晶莹白皙剔透,举手投足更显体态娇若无骨。
“你,你…你一直住这里么?”秀才只觉心里没了恐惧,却全是窘迫。
“我也是最近才来的,这里好生无聊,幸亏来了你这个傻秀才。”女鬼指着秀才,又开始笑。
“噢噢,那么那么,你吃过饭没?”秀才慌乱中看到玥嫂送来的菜篮。
“这么晚了吃你个大头鬼啊,再说我们也不吃饭。”浅涵看着秀才只觉好笑。

“噢噢,你们是鬼噢,不是”(:http:///转载请保留!)
浅涵没理会秀才,径自打开秀才的书箱,把经史子集都丢开,翻开一卷册子,正看到那首词,“卿有双泪珠,我自穿不得,留之做花酒,苦涩与人饮,不与人看。”忽然看怔了。
秀才在一旁不知所措,又感到腹中饥饿,便拿过饭盒,默默吃起饭来。
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语。浅涵突然道,饭好吃么?白天那位……姐姐,她待你这么好,你为什么不欢喜她?
秀才闻言面红耳赤,饭菜堵在嘴里,连忙摇头,只呜呜地说不出话。
浅涵又好气又好笑,嗔道,白天倒不见你这般形状,男人果真没有好东西!
秀才听得目瞪口呆,不知她为何变了脸色,只敢摇头,想说自己不是这样的。
浅涵连珠似地又道,我和那位姐姐,谁美些?说话间眼睛直直盯着秀才,柳眉轻蹙,这样的质询她竟没有一丝忸怩。
秀才看她娇憨模样,不由怜意大盛,只道,都好看、都好看的,呃…你更好看些。
秀才仍然面红耳赤,想着我这样回答你应该会欢喜,却听得佳人幽幽叹道,唉、你果然只喜欢我这付模样……
什么?秀才莫名其妙,脱口问道。
浅涵像想起什么,忙微微侧开身,素手拢了拢鬓发,柔荑轻捻,又换过一张笑脸来,指着那阙词,贝齿轻击,缓缓吟道:苦涩与人饮、不与人看。傻秀才挺有才的,怎么考不中?
这句话像一只箭扎在秀才胸口,秀才只觉胸闷,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失意了这么久,早对自己绝望,也习惯了别人的嘲笑…
“我竟然有才么?”秀才喃喃道。
四,
自此每晚秀才都看书到深夜,浅涵便默默坐在一旁看着他写的东西,秀才讲什么她听得懂,写什么她看的明白。
一晚,浅涵还没来,秀才拿出笔墨,想着她的样子就慢慢微笑地画着。秀才只觉这一阵实乃平生最得意的时光,心中不由大畅,笔意纵横。浅涵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的身后,看着纸上的自己出了神。“我的脸颊不是这么红颜色的。”她说。
“怎么不”秀才兴冲冲地正想纠正,忽然看见她苍白的脸,又噤了声。
“鬼嘛,哪有这么好的血色。”她勉强笑出来,不想让秀才多想。
秀才扔下笔,说今晚天上很多星星,我们去看看吧。
屋顶上,秀才却只盯着浅涵看。
“你不是看星星的么?”
“我怕你有一天忽然碎了,变成天上的星星了。”
五,
玥嫂仍然每天来送饭,村里的泼皮们百思不得其解,“骚娘们儿,你那小白脸被鬼迷住了,早把你忘了,哈哈哈!”
玥嫂拿起石头就扔,只是每次总觉也有一个石头扔在自己的心上,“傻秀才是越来越瘦,每次饭菜都剩很多,我这样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这日,一个老和尚来讨饭,玥嫂便问他,大师,这世上当真有鬼?鬼,真会害人么?
老和尚闻言面皮一紧:女施主此话从何说起?
玥嫂话刚出口便觉后悔,慌慌张张做出一张笑脸,只道没事没事,又赶忙把和尚请了出去。

这晚,秀才跟浅涵正说着笑,一个老和尚忽然旁若无人地闯了进来,浅涵一见这不速之客,苍白的脸更是煞白,满是惶恐。
“施主,这又何苦?”老和尚念着佛号,肃穆的脸上看不出悲喜。
“大师是来借宿么,这是处破置的房子,大师请便。”秀才不知道老和尚说的什么,只得客客气气,恬个脸自称主人。
浅涵仍然魂不守舍,“老和尚你讨了饭就是了,怎么还不走?”
老僧向秀才颔首致意,又道,“阿弥陀佛,这位先生在此地不少时间了吧。”
不待秀才答话,浅涵又道,“不关他的事,老和尚你放过我吧,我不会害他!”
老僧道,“人鬼毕竟殊途,施主纵是一片情意,这位先生也会折阳寿的。”
浅涵再说不出话,似乎说到痛处,摇摇头,眼睛里掉出泪来。
秀才看到她痛苦的模样,心中怜意大盛,只道,“我不怕的,不怕的,你不要难过!”又忍不住迁怒和尚,敛色道,“大师慈悲为怀,为何苦苦相逼一弱女子?”

老僧脸上闪过不忍,道,“先生,何谓慈悲?”
秀才道,“与人为善便是慈悲。”
老僧道,“何谓善?”(:http:///转载请保留!)
秀才道,“佛祖舍身饲鹰谓善,然而大师所为,”
老僧叹道,“先生若在此多逗留半月,只怕阴气侵骨性命不保,这位女施主,说着指着浅涵,鬼门即将大关,先生是否坐视她沦为孤魂野鬼,不得超生?”
秀才语塞,看到倚在庙柱旁的女人,心中像被刀割。
浅涵这时幽幽道,“我宁愿作个鬼,只是我的傻秀才”
老僧忽然盘坐,口中念念有声,顿时佛号大盛,四面八方的空气都变得祥和。秀才觉出不对,正欲呼声相救,眼睛一黑萎倒在地。
六,
    村口。秀才看着这个他待了将近半年的村子,此时的景象却是断圮残垣,一片死寂,忍不住出了一身冷汗。
身后的老僧道,“此地半年前遭了瘟疫,全村无一幸免,怨气积郁竟成了鬼村,阿弥陀佛,老衲便为此而来。”
“那么玥嫂?”秀才闻言泣不成声。
“唉,冤孽!她,便是那位女施主。”
“佛曰情障六识,不曾想这位女施主情深如此!阿弥陀佛。”说罢老僧转身离去,口中佛号不断。
秀才怅然若失,忽然想起浅涵说的那句话,“你果然只喜欢我这付模样”,心如刀割,“呵,卿有双泪珠,我当真穿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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