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看到它

    抬头
    这天雷雨交加,下课后,同学陆陆续续走光了,磨磨蹭蹭的谢方涛才发现自己没带雨伞,一时被困在了教学楼里。他想找人借把雨伞,一看眼前走过的人没一个认识的。谢方涛还不饿,倒不急着去吃晚饭,便跑回教室趴在课桌上想小憩片刻。
    实在是睡不着,谢方涛便拿出手机点进了学校的贴吧,看帖以解寂寞。首页有一则很热门的帖子,题目叫做《与它交往的三步攻略》。谢方涛注意到帖子中的人称代词不是“ 他” , 也不是“ 她” , 而是“它”。大概正是这个原因,他才有兴趣点了进去。
    帖子的前半部分是一大堆故弄玄虚的文字,下面是由无数个特殊符号组成的一个大箭头,指向结尾部分的录音。看来,附件里的录音才是这则帖子的重中之重。
    谢方涛戴上耳机,点开了录音。录音一开始有几秒钟的噪音,然后一个男生用怪腔怪调的声音说:“我相信每一个点进来的同学都有一个疑问:它是什么?这个问题不用我回答,因为你们都知道答案,只是觉得太过荒谬而不愿意承认罢了。它是存在的,这毫无疑问。那为什么鲜有人和它相遇呢?其实谜底很简单,我给你们讲一件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吧。一个月前的某一天,我从一棵银杏树下走过时,一截细长湿润的东西从我额头上拂了过去。那天下着小雨,我没太在意。后来,每一次从那里路过时,我都会遭遇那湿润的‘亲吻’。好了,同学们,如果你现在不是站在蓝天白云下,那么请你抬头。”
    谢方涛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看到了白色的天花板。
    “我知道,你们都仰起了头,但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处。于是,你们开始大骂我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别急,听我把故事讲完。从那棵银杏树下路过的次数越来越多,我的脑海渐渐地形成了一个具体的影像。我想,银杏树上一定站着一个吊死鬼。它长长的舌头飘下来,从我的头顶拂过。是的,它们和我们共存。我们行走在地板上,它们行走在天花板上。从我们的视角来看,它们是头朝下脚朝上的。从它们的视觉来看,我们也是如此。你抬头时没有看到它,不代表它不存在。”
    听到“不代表它不存在”这句话,谢方涛背后一冷。他向窗外看去,夜色渐渐拉开了帷幕,可惜雷雨没有打算停下的意思。
    “这是第一步,请相信它们的存在。第二步则是教你们与它沟通,最好的沟通方法就是替它们解决难题。拿我的亲身经历来说,如果我是它,倒立着走在树叶树枝上,那么最让我头痛的难题就是自己能活动的氛围太小了。一旦走到树的边缘,往下一看,就是深不见底的蓝天白云,就像被深渊包围的人一样。所以,在之后的某个夜晚,我来到银杏树下,抬头说道:‘来吧,我撑着你,带你去那栋教学楼,那儿有大片大片的天花板让你走动。唯一的缺点就是,那里人多白天吵得很’。我一说完,它的舌头就从我的头一直垂到了脚下。它的长发披散着,让我几乎看不清楚前面的路。它的脑袋顶在我的脑袋上,我带着它一步一步走向漆黑的楼层。”

    “这人有病啊!”谢方涛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嗯,到第三步了。第三步就得靠你们自己的发挥了,我只帮你们铺路,怎么走是你们的事情。好吧,说老实话,我都还没想好呢。一定会有同学好奇我是谁吧?如果你发现有个人总是习惯抬着头傻笑,那个人就是我。请谨记,千万不要随便抬头,因为在你和它注目的那一瞬间,你们之间的路就已经搭好了。”
    谢方涛一拳砸在课桌上:这算什么?在前面的部分怂恿人抬头,却把警告放在了最后,这不是故意害人吗?
    等等,我激动什么,难道相信这些无稽之谈了?谢方涛自嘲地摇了摇头。
    美学
    天黑了下来,教室里的光线尤为昏暗。课桌成了一道道模糊的影子,仿佛是一只只蹲伏的怪兽。
    谢方涛起身去开灯,不由自主抬起头,看着刚才盯过的天花板。
    如果真像那个音频里所说,当你抬头时,你以为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其实你正在和它对视着。那么,这一刻正与自己四目相对的它,为什么会在这栋教学楼里,选择这间教室呢?它不在一棵树上,不在寝室楼的长廊上,也不在礼堂的房梁上,它只在这儿,这间教室有什么特殊的吗?谢方涛并不愿意去相信音频里说
    的话,但那些想法实在太过新奇了。它们无孔不入,努力地钻进他的脑海,逼迫着他去想这些事。

    如果非要说这间教室有什么特殊之处的话,那么就是它开设的美学基础课程了。
    对于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学生来说,美学基础并不是必修的课程,选择这门课程的学生很少,所以整栋教学楼就只有这间教室开设了美学基础的课程。
    教美学的老教授经常会说一句话,就像他今天下午在讲台上讲的一样:“审美不单是对美的、具体的事物的欣赏,还可以尝试构想一些不存在的、在大部分人脑海里代表丑陋的东西。比如鬼是什么样子的呢?画下来,十分钟后交上你们的成果。”
    大家开始在白纸上作画,十分钟后,一个个都举起手,等待教授来检阅自己的成果。只有坐在谢方涛前面的吴舒皱着一张脸,低着头,生怕被老教授看到。
    “怎么了?”谢方涛问他。
    吴舒说,他画好了正准备举手,谁知道一抬头再一低头,那幅画就不见了。
    一抬头……抬头!谢方涛双手颤抖,翻开手机的通讯录,给吴舒打了过去。电话一通,谢方涛就大声问道:“阿舒,你美学基础课丢的那幅画找到了吗?”
    “不至于吧,这时候还打电话来嘲笑我?”吴舒的声音有点儿郁闷。“你说你一抬头再一低头,那幅画就不见了。那么你抬头时,发现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了吗?”
    “没、没有吧,方涛,我先挂了。”吴舒像是在回避什么。
    “等等!”谢方涛大声喊道,“求你了,阿舒,你看到了什么请告诉我!”
    吴舒诚惶诚恐地说: “ 我看见……老教授没有脑袋。”
    谢方涛忽然怪笑起来,自己没意识到这样的笑声有多恐怖,却吓得吴舒急忙挂了电话。这不能怪谢方涛,当你解开揪心的难题时,指不定也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老教授当然有脑袋,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一点谢方涛可以确定。那么,是吴舒在骗他?也没有,这两件事并不矛盾。
    谢方涛觉得那时候发生的情况应该是这样的:当老教授收上一批画,正要点评时,在天花板上行走的它走到了讲台那边,也想看看那些画。它长长的头发像瀑布一样披散下来,挡住了老教授的脑袋。吴舒举起手去看讲台,发现老教授的脑袋被什么挡住了。他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天花板,以为是上面有什么东西垂落了下来。他当然什么都没看见,于是把老教授当成了无头人,被吓个半死。难怪一下课,他跑得比兔子还快。
    奇怪的是,它为什么要偷走吴舒的画?谢方涛摇了摇头。先不管这些了,现在至少可以知道:虽然人无法用肉眼看见它,但它也不是透明的,它会把身后的物体挡住。那么,它的位置也不是无迹可寻了。
    谢方涛迅速地冲到前门把门关上,而后门早就锁好了,现在在他看来,它已经是瓮中之鳖了。
    其实他应该再仔细想想,谁才是那个鳖。
    长相
    “啪”地一声,日光灯被打开了,漆黑的教室一下子变得通亮。
    谢方涛一点儿一点儿地检查着四周的天花板,试图通过视觉差找出它的位置。他保证自己绝对没有漏过半点儿异常之处,可还是一无所获。
    如果说,四周都没有它的痕迹,那么唯一的可能是——它在谢方涛的正上方。
    忽然,谢方涛觉得肩膀一凉,似乎有什么液体滴落在了上面。他扭头一看,脖子上什么都没有,伸手一摸,却摸到了那种湿润感。紧接着又是几滴液体滴落下来,冰冰凉凉的,让他忍不住战栗起来。
    谢方涛不敢有任何动作了。他觉得自己太贪功冒进了,明明还有许多疑点没有得到解释,就贸然前行寻找真相。比如,它为什么要去看那些交到老教授手上的画呢?
    也许它待在这间教室,就是为了那些画。
    老教授的教学方式鬼马稀奇,像今天这样让同学们发挥想象去画没人见过的鬼,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很多次了。
    它为什么要看画鬼的画作呢?比起那些画纸上千奇百怪、荒诞无比的鬼,它才是真正的鬼,画上的鬼永远无法取代它啊。
    除非,它根本就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
    就像人一样,人只能看到自己脑袋以下的部位,脸是什么模样却是看不到的。但是人有镜子,有光滑的地板,有水坑,有手机屏幕,想看自己长什么模样方便得很。但它没有,这些东西根本显露不出它的模样。
    没错,一定是这样。它看不到自己的模样,却又极想知道,于是每次美学课程到了画鬼的环节,它都会很兴奋。它希望从那些画纸上看到自己的模样,是美是丑是恶心都没有关系。可惜,一次次的期望,得到的是一次次的失望。没有人能画出它来,一丁点儿相像都没有。
    谢方涛的思绪一跳:对了,吴舒一定是第一个画得很接近它的人。至少它能看得出来,画上从脑袋以下的部位和它很像。于是它抱着赌徒的心理,甘愿相信吴舒画的就是真正的它。如此说来,吴舒丢画的事情也说得通了。
    那么,吴舒那张画上的它长什么样子呢?

    在这之前,这间教室都是处于黑黢黢的状态,谢方涛也没想过去找吴舒的那张画。现在日光灯一打开,教室亮如白昼,谢方涛才发现,那幅画居然就躺在自己的脚下,其中一半还被自己左脚踩住了。
    他缓慢地移动着左脚,尽量不让头顶上的它发觉。渐渐地,那幅画的模样就尽收眼底了。
    谢方涛猛吸了一口气,瞪大了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破茧
    吴舒这幅画上的鬼没有脑袋!
    也许是他的想象力有限,所以觉得不画固然是偷工减料,但是盲目画了却是对整幅画的侮辱。
    谢方涛终于知道那些一点点、一股股落下来的液体是什么了——那是它的血液,它正在慢慢地割自己的脑袋。
    它失望太多次了,已经快到了麻木的地步。吴舒的画燃起了它的希望,可接踵而来的是更深的绝望。它是有脑袋的,要不然也不会垂下长长的头发挡住老教授的脑袋。这一点它比谁都清楚。但它不想再失望下去了,所以,它麻醉自己选择了一个最不可能的答案。
    它一定看吴舒的画看了很久,看那熟悉的手脚和身体,再看脖子上空出来的地方。它一直在等,等所有人都走光。可是谢方涛一直没有走,于是,它失去了耐心。它扔掉吴舒的画,开始割自己的脑袋。
    谢方涛内心焦急不已。他居然在为一个鬼着急,实在是荒谬,却也成了事实。他想:如果一切具有反射光线能力的东西都不能照出人的样子来,那么,人怎样才能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呢?
    谢方涛的心里有了主意。他慢慢地移动着双脚,把吴舒的画完全踩住,假装自己没有看过这幅画。然后他抬起头,振振有词地说:“我知道你的模样,你是有脑袋的。”

    滴下来的血液放缓了速度,由一股股变成了一滴滴,再变成一点点。
    谢方涛的双脚像被钉在地上一样一动不动。他扭过身子靠在旁边的课桌上,取出纸笔开始画画。他依照着吴舒的画,画出它的手脚和身子,再在脖子上画上脑袋和头发。他给它画了两条弯弯的眉毛,一双有神的眼睛,高耸的鼻梁……
    很快,谢方涛就画完了。他把画纸往上一递,说:“看,这就是你。”
    有什么东西握住了画纸的另一边,微微地颤抖着。
    谢方涛展开了双臂,说:“来,我撑着你走出这栋楼,带你去迎接来生。”他的内心怕得要死,张开双手这个动作仿佛避开了他大脑的指令,直接就做了出来。
    细密的头发披散下来,滑过他的后脑勺。他撑住它冰冷的双肩,顶着它黏稠的脑袋,向门外走去。
    手指触摸到门把手的一瞬间,谢方涛想再看看那则帖子。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拿出了手机,帖子又更新了一个音频,时间是一分钟前。
    点开音频,依然是那个怪腔怪调的声音:“我已经走完第三步了,了结了它在树上苦等无数个日子的心愿。它在树上徘徊,一直想看看它深爱的那个人,哪怕他已经和另一个女孩在一起了。可惜他从来没有从树下经过,从来没有。于是,我带它去了他的教室。它发现他的每一本教科书上都贴着他和生前的它的合影。于是,它心里有了答案。另外,我想对大家说一声抱歉,因为在某一点上我欺骗了大家。我想请大家不要恐慌,该抬头还是抬头吧。其实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和它四目相对,不过当你抬头时,也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如果你真的和它有缘,请一定带它走完三步。”
    谢方涛打开门,站在走廊上。隔壁教室也有一个人走了出来,两个人没有说话,却都明白对方在做什么。
    谢方涛忽然说:“有人说人死后是往上飞升的,也有人说人死后是朝下坠落的。以前我一直困惑不解,现在我明白了。”
    那个人怪模怪样地问道:“你明白什么了?”
    谢方涛说:“就像那个音频里说的那样:它走到银杏树边缘,往下一看,是深不见底的蓝天白云。其实,我们的蓝天白云就是它们的深渊。所以,它们看到的坠落,在我们眼里就是飞升。它们会像蝴蝶一样越飞越高,直到有所谓的牛头马面出来,用捕蝴蝶那样的网丝把它们兜住,带往地狱黄泉。”
    那个人说:“地狱是一个充满痛苦的地方。”
    谢方涛却笑了:“破茧成蝶也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啊。”
    雷雨不知何时停了,几颗星星钻出乌云,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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