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宅迷魂

  “这道楼梯,”她用优雅的手势指点着说,“这道楼梯通到我儿子的那一层。”

  我和鲍尔斯夫人还是初次见面,在这短短的会见当中,我感到她美丽的脸上许多动人之处之一便是神情安详,可这时候这种安详神情完全没有了。

  如今只透过下垂的长睫毛看到她那双深深的蓝色大眼睛。她一圈一圈美丽的白发如今在我的眼睛底下。她低下了头,想要隐藏她太痛苦的心情。

  一时之间,我只能茫然地看着她两道白色的秀眉,弯弯的纤美红唇。刚才还那么娴静,一下子转变,令我不知所措。

  我忽然觉得奇怪,一位如此美貌的女人,竟会一直守寡。这时候我回过脸去看楼梯。

  宽阔的打蜡木头楼梯的楼梯口有一道栅门挡住,栅门是铜的,从地板高到我的腰部。我的眼睛顺着楼梯看上去,上面是最高的一层楼。

  像这里一切都和这座古老巨宅相衬一样,楼梯栏杆也很豪华。它随着宽大的楼梯到了顶层,拐了个弯,随后没入一道天鹅绒绿色厚帘子,在帘子后面看不到了。当我这样好奇地望着的时候,我听到弹奏贝多芬一首最玄妙的作品的钢琴声。

  我刚开始沉醉在那旋律之中,忽然猛一震颤,我只能说是萌生一种怀疑。我这种感觉就像多年前我怀疑我的房间里藏着什么人的时候所感到的一样。这种本能当时没有欺骗我,我断定它现在也没有欺骗我。

  我心中毫不怀疑,在楼梯顶上那厚帘子后面潜伏着一个人在偷听。又似乎有一个人,他或她,日夕和那些物质的东西接触,在它们上面留下了什么。

  我不知道最好用什么字眼来形容这种对周围东西的难以捉摸的影响。我的眼睛顺着楼梯看上去,最后停留在帘子那里,心中就在不断这么想。这里所有的东西像在传递它们的信息,清楚得跟在我耳边耳语一样。

  昏暗的光线似乎也在暗示这里存在着虽没有显露但无疑是有的神秘东西。我脚下的地板,以及头顶上的天花板正在诉说什么,用令人震颤的方式在诉说。可是我身边那位夫人显然只是感动于从帘子后面飘下来的钢琴声。

  “提阿瑟在弹琴。”我听到她轻轻说。

  我把眼睛从楼梯上收回来,重新转过去看她苍白的脸。鲍尔斯夫人看上去总是那么可爱,可每次她想到她的儿子,她那双深深的蓝眼睛射出来的光芒使她显得那么年轻,尽管她已经有一头白发。

  她悄悄地离开楼梯口的栅门,我只好跟着。我们到了楼下图书室,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吃晚饭时候,你会看到我儿子的……这是说,如果他下楼吃晚饭的话。”

  她说得很犹豫。她娇嫩的手捏紧了手里的手帕。

  “请你不要向我的儿子提起那栅门好吗?”她露出祈求的神情对我说。

  我默默地点头答应,生怕说出什么话来会让她伤心。

  “我儿子有点……好幻想。”她显然很费劲才说出了最后那几个字。“谁也不上那顶层——我也不上——只除了管家老太太。”

  我没来得及回答,她已经像逃走似的走掉了,留下我一个。我没有马上钻进图书室桌上的纸堆里,却对禁止上去的顶层的秘密冥想了几分钟。

  我没有见过一个年轻人会这样把自己封闭在一个地方。我跟这家人还是一两天前开始联系的。我到这巨宅来,只因为鲍尔斯夫人急于要让她已故的杰出丈夫的权威性传记公诸于世。

  她丈夫的一生十分辉煌。内战时期的业绩使他担任显赫公职。他为祖国的外交、经济都作出了重大贡献。

  他出众的演说词成了学校课本中的范文。

  但是报刊上对他说了一些闲言碎语,这位伟人的遗孀要维护他的声誉。她的律师又是恭维,又是提出极其优厚的待遇邀请我担任他的传记作者。

  可以在乡间舒服的环境中过上几个月,这对我太有吸引力了,对这位遗嫣提供的大笔酬劳倒在其次。

  这是我住在鲍尔斯巨宅的第二天。我对那位少爷的性格一无所知。我只笼统地从律师处得悉,阿瑟·鲍尔斯是位有天赋但耽于幻想的年轻人,他爱写诗作画。

  我到达当夜,管家老太太领我去我的房间,从她那里我又知道,这位少爷把自己封闭在那道栅门之内,不让人上楼。至于遗嫣貌若天仙,这倒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

  我本以为将会见到的是一位生活于过去日子的老夫人,却没想到见到的竟是一位优雅的太太,头发虽白,身段却像杨柳那么轻盈,脸又那么秀丽,十分动人。

  我把已故将军的来往信和大致看了一遍以后,现在该穿好衣服去吃晚饭了。书信中反映出来,他和创造我国历史的人物关系之密切,是令人吃惊的。

  显然,这位杰出政治家的传记对于认识我国从一个孤立国家变成在世界列强中具有重要位置这一过程,一定会提供许多可靠的资料。

  这些信和提到有一两件事实在具有历史价值,在公诸于世前,我就有必要不但同这位遗桶,而且同那位公子先研究一下。我虽然研究了还不到两小时,但已掌握不少政治秘密,许多出版商一定会出大价钱。万一泄露出去,我便辜负了这家人对我的信任。由于如此复杂,我赶紧把大捆大捆的信札锁进大写字台里。我务必尽快和死者的儿子商量一下。

  当我离开图书室去餐厅的时候,我又听到了顶层传来的钢琴声。我在顶层下面的楼梯口停下来。钢琴的琴键显然掌握在一位大师的手里。我可以这样站在那里听上一个小时。

  我不大懂音乐,不过我大致感到这是意大利乐派。我突然想起,我正在听的可能是这位年轻人自己的作品。如果是这样,那么阿瑟·鲍尔斯真正是一位天才。我的眼睛一下子和管家老太太的眼睛相遇。

  她默默地站在上面,一动不动有如一尊雕像,低头看着我抬起来的脸。我一下子觉得木好意思。这位老太太可能是个令人讨厌的人,生性爱偷看别人。

  “阿瑟少爷今晚不下楼吃饭了,先生。”她说。

  她的声音很轻,极有礼貌。我看着她布满皱纹的脸不由得想,只有她一个人上那禁止人上去的顶层。她说完那句话就不见了,我继续下楼。

  我本来想和鲍尔斯夫人商量一下使我伤脑筋的事,可是客人们到来,就没法商量了。一位客人是美丽的年轻小姐,黑眼睛,身材修长,举止大方。和她一起来的是她的父亲,本地法官,个子小,他坐审判席的生涯使他养成一种专断独行的脾气。

  “那么你就是罗杰先生了,”他握住我的手说。“很高兴看到你。我希望你准确地写出我那位参议员老朋友的一生。”

  他说完就放掉我的手,毋宁说是甩掉我的手。我对他那种自命不凡的神气太感兴趣了,因此马上就原谅了这位小个子法官的不客气态度。再说,他有这么个美丽女儿,有什么不可以原谅他的呢?

  米格斯小姐补救了她父亲的一切。可是在白发夫人的耀眼美貌前面,她就较为逊色了。鲍尔斯夫人穿一袭镶金丝的黑长裙,裸露的双肩像百合的花瓣。她完美的双臂轻盈地摆动。

  她为儿子的缺席表示歉意,忧郁的微笑反而使她的脸更加娇艳。我知道法官是个鳏夫,不由得想,他会不会在追求我这位女主人呢?

  “那么阿瑟不下楼了!”我听见法官在吃完他的鱼时说。“天啊!他就像他祖先那位小姐。”

  他转脸看我fll大家,满脸堆笑。我和米格斯小姐正好在谈威尼斯,老法官的响亮声音引起了我们注意。

  “他的祖先小姐?”我茫然地重复一声,其他人并不注意他的话。

  “他的祖先,一位小姐!”治法官再说一遍。“她本来要从这幢巨宅嫁出去,嫁给华盛顿军队的一位军官。”

  “奇怪,这件事我倒从来没有听说过。”鲍尔斯夫人用她唱歌似的声音说。在此以前,她对老法官说的话并没有流露出多大的兴趣。

  “这件事是参议员亲口告诉我的,”老法官说下去。“当时独立革命战争正打得如火如荼。”

  我看看鲍尔斯夫人的脸。刚才使她的美貌更美的红润面色,现在完全消失了。

  “那位小姐举行婚礼了吗?”她淡淡地问道。

  “天啊,没有!”法官叫道。“在婚礼举行的一两天前,她的未婚夫到这房子来……”

  他犹豫着没说下去。

  “是英国军队俘虏了这未婚夫?”我问。

  “不,是英国军队俘虏了小姐她,”老法官哈哈笑着回答。“她的未婚夫看到她在顶层跟爵士里查德·豪(一七二六——一七九九),英国海军上将,美国独立战争时任北美驻军司令的副官在亲吻。”

  “于是她嫁了英国佬而不是美国佬!”

  我尽量说得俏皮些,好让谈到这件事沉闷下来的气氛活跃一些。可是我的努力落了空,因为老法官的回答似乎给我们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她两个都没嫁,”’他简单地说了一声。‘“直到死她都没有离开过这房子的顶层.’”

  我和米格斯小姐对看了一下。鲍尔斯夫人抿了一小口矿泉水。老法官没注意到他的话造成了什么后果,一个晚上都继续谈这个话题。直到他的汽车来接他回家,他还在指出这个传说的道德意义.

  我听到他在门口大声和女主人道别,他响亮的声音有时候被他女儿悦耳的简短两声缓和下来。

  当鲍尔斯夫人回到餐厅时,她面色依然十分苍白。

  “我想我只好道晚安了。”她淡淡地说。

  我看到她用手猛抓住搞背,转眼间我已经站到她身边。

  “没事。”我听见她轻轻地说。

  “我怕我们今天晚上谈的话让你不好受。”我大胆说。

  可是她摇摇头。

  “是阿瑟缺席让我不好受。”我勉强听到她的低语。“他对她非常有意——曾经是这样。可如今甚至不下来看她一眼。’”

  我明白她的意思了。我只能默默地用同情眼光看她的脸。接着她伸出手和我告别,离开了房间。我点了一支雪茄上图书室去。

  快到午夜的时候,我深深地坐在一张大皮沙发上,然而我还不想睡。我到这巨宅来享福的目的似乎已经落空了。我在黑暗中抽着雪茄,直到我背后的时钟敲响。

  银钟锤一下一下震动空气,直到第十二下提醒我,新的一天已经给我带来了新的任务。我站起身来,找到电灯开关部成了一个问题。

  很久很久以前离群索居住在这禁止人上来的顶层上的小姐对她的情人是忠诚的——用她自己的方式。她的情人实在使在别人怀抱里的她大吃一惊。这是她生命中一次感伤的事件。

  她想要解释,可是没有任何机会,她的情人连听也不要听。她成为另一个人突然冲动的牺牲品。我自己看到那少有的美丽幽灵就变得神魂颠倒,如痴如醉,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我如今完全理解这种事情。

  这位小姐刻意追求的是要证明自己无辜,渴望有人能够理解。当她活着的时候她坚持这样做,当她死了以后,这依然是她最大的心愿。

  她所在房间的墙,她所坐过的椅子,她每天插过花的花瓶——全都为这小姐难过,全都感染了这小姐的痛苦心情。有位哲人说过,人与人既然能够传心,为什么人与物就不能感染呢?

  还有,阿瑟·鲍尔斯也是如此执迷不悟,她需要惊醒他……

  我一边在心里折腾,一边仍旧没有停止在审视阿瑟·鲍尔斯的表情。他的心受到的打击太大了。他面色死白,很轻很轻地在喃喃自语。

  “我活着已经没有意思。没有什么值得我为之而活的了。”

  我想回答的话因为管家老太太进来而缩了回去。她和我很快地交换了一下眼光。阿瑟·鲍尔斯似乎没有留意到有人进来。他只是在重复他的话。

  “我活着已经没有意思。没有什么值得我为之而活的了。”

  “有!”我马上叫了出来。“你忘记了米格斯小姐!”

  “米格斯小姐……一点不错!”他也叫起来。“我忘了有她2”

  他们两人的婚礼很快就举行了。

  我还可以不是自大地说一句,我为已故参议员写了一部很不错的传记,如果书评家说的话可以相信,那我可称为当代几位伟大的传记作家之一。

  鲍尔斯夫人对我这部著作太满意太高兴了,她答应奖赏我,送给我一件无价之宝——那就是她自己。

  我朝窗口走了一步,一样在移动的什么东西把我的眼睛吸引到对面墙边在影子里隐约出现的一个大书柜那儿。我看着那东西对,它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越来越亮。

  那是个女子形象,在我凝视的眼中,这形象太美了,因此我尽管紧张,连每根头发都竖了起来,可就算给我一袋金子我也不愿不去看她。

  我看到她轮廓鲜明的颈项下斜斜的双肩。我看到圆圆的细腰和一只纤手抚着一边光滑的脸。长袍绕着身体的曲线,这是希腊女神塑像喜欢用的衣服式样。只有脸看不见。

  我和我看到的这女子一样,一动不动地站了好几分钟。然后她一走一停,一走一停,似乎是向这大房间尽头的宽大房门走去。

  我不知不觉地跟着走,惊叹这无声行动每一步的摇曳生姿。走个不停的时钟好像急于在黑暗中陪着我们,在我的耳朵里呼塔嚼嘈走得那么快。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那样被冰冷的寒气冻得发抖,我的手脚像通了电似的,走动起来就像我面前的女子一样轻飘飘。这不是在人世间。我遇到幽灵了。

  嗅,我们就这样一直向前走,走出了房门,走过了外面的地毯……一直到楼梯口那幽灵才停下来,转过了脸。我这是第一次看到她那张脸。

  由于原先在我面前的是说不出的美好体态,这种体态真是只有天使才有,因此我对她的美貌有所准备,可是尽管如此,等到我终于得见她的美貌,我还是一下子变成了一尊活的塑像。

  那圆圆的下巴不但好看,而且说明性格坚毅;鼻子高挺,然而秀丽动人;双眉高贵端庄……而那双眼睛——我连看也不敢看。这双眼睛似乎并不躲避我,可我就是不敢看。它们一直望着地板。

  现在我看出来了,是这双眼睛的光使幽灵发亮。我从直觉知道,这双眼睛的一瞥会使任何见到它们的人神魂颠倒,失去理智。没有一个人能经受得住这样一个美人的震撼。

  我一直跟着上楼,来到楼梯顶。那幽灵又要上一层楼,我偷偷地跟着。她向禁止人上去的那层楼的栅门走去。

  到了这里,她停下来像招呼我。我看到随着她挥动手臂指着前面,指着上面,长袍的褶皱张开,像宽大的白色翅膀。接着她上楼了。现在我也来到了那道栅门,我很容易就能穿过这道障碍物。

  可我一下子想起那位母亲的话,这使我第一次能够让我的眼睛离开那幽灵。我只要一越过这铜栅门,我就违背了她对我的信任。

  我只要再看一眼那美神,尽管她是幽灵和影子,我绝不可能不像特洛伊三子帕里斯拜倒在海伦脚下那样(在希腊神话中,正因为特洛伊王子帕里斯诱走斯巴达王的妻子海伦,这才引发了特洛伊战争)拜倒于她的脚下。

  我用手遮住眼睛,像犯了罪似的偷偷下楼回到图书室,悄没声儿的犹如我刚看到的幽灵。从图书室直接通向分配给我住的宽敞房间。我只是摸着来到我熟悉的角落,找到我的床。我像块大木头那样在床上倒了下来。

  太阳照进来把我照醒了,我在床上衣服也没脱,头说不出的昏沉。我赶紧换衣服。洗澡水似乎特别温暖,虽然我用的是凉水。我在餐厅里偶然看看我的手表。天啊,已经快到中午了。

  我心中埋怨自己,是管家老太太的话让我安静下来,原来这一天我还是第一个到餐桌前来吃早饭的。

  “我有事想跟鲍尔斯先生谈谈。”我喝了口咖啡,大胆地说,避开不去看这位老太太的眼睛。

  “阿瑟少爷今天不下楼。”她回答了一声,就只一声,可是我从她的口气明白,再说也没有用。

  “你的气色多好啊,罗杰先生!早上好!”

  听声音就不会搞错。美丽的夫人在花园里透过窗子看进来,一只手里拿着一束花。我马上站起来离开桌子。

  “我真怕你听了法官昨天晚上讲的传说胡思乱想,”当我穿过草地到她采玫瑰花的地方时,她说了起来。“你相信鬼吗,罗杰先生?”

  我尖锐地看看她的眼睛。她在微笑。

  “我的样子像看到了鬼吗?”

  我俏皮地反问,但是我感觉到我的心在卜卜跳。

  “你知道,这家族有鬼,”她与其说是由我的问题引起,不如说是按着她自己的思路在说话。“这是祖传的。”

  我可以感觉到我毛骨悚然。

  “这鬼什么模样?”

  “噢,我可从来没见过。”

  就在这时候,我看到了管家老太太的目光。她正站在窗口里面。我们的目光相遇像光一闪那样短促,也同样快的把目光垂下来。

  我向鲍尔斯夫人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那鬼……是法官告诉我们的那位小姐吗?”

  美丽的夫人摇摇她的浓密白发,同时把一朵花插在上面。

  “谁知道呢?”

  这话题不可能谈下去了。我退回图书室,连想见阿瑟·鲍尔斯的事也没有提出。他没有离开那禁止上去的顶层下楼来。

  我先要了解一下那年轻人,才能和他母亲谈我在这不寻常的家里碰到的事。可是这天晚上餐厅只有我一个人,管家老太太说,鲍尔斯夫人不舒服。

  饭后我在花园里一个人散了一会儿步,回到图书室里坐下来,忽然想起,作为已故鲍尔斯将军的权威传记作者,我应该看看他的家谱。

  “我们都永远看不到她了。”

  这句话是我说的。他用双手捂住了脸。

  “她太胆小了,”他茫然地喃喃说,“不肯让我们看到她的眼睛。”

  这句话引起了我一个问题,使我进一步思索。

  他也对这幽灵神魂颠倒,迷恋不舍,也为她渴望翱游太空。而她则感到遗憾和抱歉。

  “这么说,”我问他,“你一直把自己封闭在楼上这里,只是由于爱那幽灵?”

  “是的是的,”这是他悲伤的回答。“我在这里不管白天黑夜都迷恋着她。你看到她只是短暂的。她一直让我入迷。”

  他不得不低下头不让人看到他的痛苦。可是我随即又听见他说起来。

  “我白天耳朵里好像听到她的耳语——不是一次两次,而是一直听到。如果你只是偶尔看到她就有我现在的感觉,那么,我一直让她迷住,你说我会怎么样呢?我恨你,你现在知道为什么了吧?”

  他说了这么一大段自白以后,我们交换了一下眼光。我一下子感觉到,这层禁止外人上来的楼,它的气氛完全改变了。这里物质东西不再散发出什么人所留下的东西。房间里的墙壁和地板也不再给我什么心理上的印象。花瓶如今对我只是一件艺术品,不再神秘。巨大的雕花桌子也一样。

  已经离去的幽灵在这种祥和的气氛中什么也没有留下。

  我渐渐明白,我遇到的这个幽灵的用意是什么了。

  我一向对人用过的东西所产生的印象很敏感,我常常能从荒废房间里无用的家具感受到和它们有关的人的性格和生活细节。但我从来没有像如今感觉到的这样强烈过。

  她的手臂仍旧楼住我的脖子,她垂下来的头靠着我,她恍惚得发抖,我也一样,像叶子随着夏日的微风起伏。

  我这时候急着想要她看我的眼睛。我看到她摇头反对。我得到一点神秘的暗示,我们相视一定会致命,致命的不是她而是我。

  我在这种情况下表达我的快乐感情。这保证我要向她献身,只等候她来接受。只要让我看到她的眼睛,我就情愿做一个极乐的精灵,永远在宇宙间穿梭。可她只是把脸埋在我的肩上,用她的双臂托起我的头。

  当她一下子离开我的怀抱,跌跌撞撞走到窗边,这时候我已经开始有一种更狂热的追求。我看到她蜷缩着跪下来。她用一只手捂住脸,伸出另一只手指住我身后。

  我转过身一看——是阿瑟·鲍尔斯!

  只要看那双眼睛、那高傲的前额、那张好看的脸,毫无疑问这是他。他是他母亲的儿子。在可怕的一刹那间,他和我相互对视。我看见他举起一条胳臂。他向前扑来,我跳起来挡在他和那幽灵之间。可是等到我回过脸去看那使我神魂颠倒的幽灵,她已经无影无踪了。

  接下来阿瑟·鲍尔斯扼住我的脖子。紧接着我失去了知觉,但没有多久。当我恢复知觉的时候,我正躺在地板上,阿瑟·鲍尔斯的胳臂撑在我的头边。

  “我看见她和你在一起!”

  他用他母亲那种唱歌般的声音说话,但悲伤得不能再悲伤。他的声音是一种宣泄。我用一个惊恐的人的声音大叫着回答他。

  “她向你发誓永远爱你,你也向她发誓了。”

  他再次垂下他的头。我了解他那种因女人背叛了他而遭受折磨的心情。那幽灵证明了她是不忠诚的。我也有他那种妒意,可是我一看,他的痛苦比起我的来,简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我看见她和你在一起!”他再说一遍。“你少受了一份罪。你没有看到她,当她在看着……我!”

  我一时感到恨他。可是我克服了我自己身上邪恶的一面,转过来同情他。他已经把胳臂从我头边拿开,正帮我站起来。

  在书架上那些整理排列得很好的资料中,找到家谱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一部县志里专门谈到了我如今正在工作的这座巨宅。这巨宅是很珍贵的——对于美国来说,——它曾经是乔治·华盛顿许多个司令部之一。

  我埋头读我的历史资料,整整三个钟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我突然听到钟敲十二点。我想到了昨天晚上,不寒而栗。我熄了灯。

  幽灵就在我脚下的地上突然出现!

  面对发亮的幽灵,我僵直不动,只有时钟激动的前喀声传进我的耳朵。

  我又是我又不是我——我是我,因为我知道我就是原来的那个人;我不是我,因为我感觉怪异,有超自然的活力。

  我发现我又一次跟随着我看到的幽灵穿过房门。

  那使我着迷的幽灵带着我一直上那禁止去的那层楼去。我依然和原先一样迷恋她的美丽身姿。我心中再也没有不久前才阻止我到这里来的拘束。

  我不停步地、毫无疑问地跟随着她。我一路上没有任何障碍,连禁止上顶层的那道铜栅门也是敞开着的。

  我大胆地把脚踏上最底下的一级楼梯。第一下接触似乎使我有一种异样感觉,但我一秒钟也没有停下。楼梯没有发出响声。自从我把脚踏在它上面以后,我觉得刺激,感到有许多印象,它们就像是摘出来的动人诗行,或者是戏中一些感人场面。

  我碰到了墙,这只使我的感觉更加清楚。一切物质的东西散发出过去人或事印在它们上面的神秘东西,而我现在正感受到其印象。我并没有感到这里发生过血案。

  悲剧全在于内心,在于一个灵魂的悲哀,在于一个人无休止和无能为力的渴求,他把悲哀苦恼全倾注在这些墙上,墙接收了它们。这颗受折磨的心是颗女人的心,这个受折磨的灵魂是个女人的灵魂。这也是充满了往事印象的空气告诉我的。

  楼梯顶上的帘子像被另一个世界的气息吹到一边去了。我来到了一个四方形的巨大前厅,除了幽灵和我别无他人。

  幽灵在我前面几步远,在一扇大窗旁边跪下来。夜间的温暖空气徐徐透进窗子。我看到一张桃花心木雕花桌子,桌子上一个花瓶插着大束的鲜花。我感到脚下的地毯十分松软。我跟着幽灵在上面走过去,也跟她走时一样,一点声音也没有。

  没有什么姿势比跪着的幽灵表达无穷的苦楚更感动人的了。我被吸引过去,变得大胆,我用手去抚摸那幽灵的肩头。

  一条雪白的手臂向我的脸伸过来。那幽灵向我靠近,靠近我的脖子和胸前,直到可以说在我的怀抱里。她不真实的嘴唇在寻找我的嘴唇,可是我看不到我心爱的人的脸。

  我摸不到我想抚摸的长发。我要发誓在这个世界和她相爱,我要祈求死去好在另一个世界跟她相聚,可是我发不出声音。

  在空中徐徐下坠的疲倦月亮把一种奇怪的光照射到这里。我的眼睛对昏暗已经逐渐习惯,现在更清楚地看到那插着花的花瓶,那张沉重的雕花桌子。我再看过去,一把桃花心木椅子在地板上像一只睡着的怪物。所有这些东西在我心中造成的印象,显然是一个人通过它们散发出来的。

  实际上不是这些东西本身有这种能力。我只是说,它们在散发着一个早先和它们接触很多的人的东西。这房间的黑暗似乎就充满了要揭示的东西。

  这把笨重椅子讲述那个曾经坐在它上面、把手优雅地靠在它扶手上的人。这个曾经被她喜爱的花瓶透露它所知道的关于她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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