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自己

    1.命案
    高队下了警车,伸了个懒腰。先到的同事们已经拉上了警戒线,周围荒芜,没有路人的指指点点。
    高队带着小刘和胖子一前一后,撩起警戒线跨进警戒区域。在巡视了一周后,高队的目光最终锁定在现场的中央。那里的地上,平平地放着三具尸体。
    高队伸手,小刘用手肘撞了胖子一下,胖子一顿,赶紧从怀里摸出口罩递给高队。他捂住口鼻,探身过去,撩开白布。
    三具尸体的脸被野兽咬得面目全非,脑浆流出后脑,半凝固在他们稀松的头发上。
    小刘有些反胃,不管看多少次,还是不能习惯现场的气味和这些形状怪异又悲惨的尸体。
    高队将白布放下,扭头看看他。
    “要吐的话,去那头。”
    接着,他轻轻提了下裤腿,蹲下身,用手里的口罩,抬起一只骨瘦如柴的手腕。
    “手上没有指纹——”
    高队轻轻地说了句,接着回身。小刘离得不近,脸色煞白。胖子皱着眉,捏着拳开口,那声音就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一样,还带着某种暧昧的泡沫声。
    看了一会儿,高队笑了笑,起身掸了掸灰。
    “行了,收队回去。小刘,你去查查这几个人的身份,看和之前找到的那具尸体有没有关系,别给我闹出个什么连环杀人凶手就行。胖子,你记得盯紧鉴证科,催他们赶紧给我把报告出出来。”
    一阵秋风刮过,高队打了个哆嗦,声到末尾,颤了颤。他搓搓手,抬起头,天上有黑色的鸟伶仃飞过,间或着发出孤寒的叫嚣。
    “变天了啊。”高队自言自语道。
    2.自导自演
    当落座后,乐儿将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酒杯边缘,若有若无地顺着杯中那一点酒水晃动。
    红色的冰葡萄酒,味道甜蜜又醇浓,不加注意就会贪多上瘾,然后醉过去,直至不省人事。
    这样很好,这样最好。
    他举起酒杯,轻轻摇晃了下,眼睛瞥了瞥乐儿,旋即移开,那颜色并没有改变。
    镇定,他告诫自己,此刻任何的异常都有可能吓退乐儿对他的杀意。
    房间里的钟表“嘀嗒”走着,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没有目击者,没有监控,没有可能出现的一切意外,需要的只是一点点小小的勇气,以及他安排的时间而已。

    “今天怎么这么早?”
    “嗯,我们开会,提前下了班,我就过来了。”
    说罢,乐儿又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接着在低头的瞬间,故作不经意地瞥了眼自己的手表。
    她在对时间。
    他在心里小声地告诉自己,并为乐儿的缜密而叹服。乐儿的声音沉稳,对答如流,想必过来之前,她已经反复练习过两人间可能进行的一切谈话。
    他的目光游移着,停顿在乐儿的手提包上——不知道那里面藏着什么毒药。
    他叹了口气,很快移开了视线,仰头大口喝了一杯冰葡萄酒,接着又给自己满上。
    他必须一杯接一杯地灌自己,他必须烂醉,然而又保持最后一丝的清醒。
    “刚才黄楼来过了。”他仿佛突然想起来似的,对乐儿说道。
    乐儿明显地顿了顿,这个情况让她始料未及。
    “你遇到他了吗?”他问。
    乐儿的眉头皱起来,仔细思考了一会儿,摇摇头。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才彻底放松了精神,往后稍微仰了仰,靠在沙发垫子上。
    嗯,黄楼也一定没有看到乐儿。时间他算得很精确,刚才那样问,与其说是确认,倒不如说想给乐儿提个醒,免去她动手可能发生的一切弄巧成拙。
    “那家伙,早就看我不顺眼了,你也知道,最近那笔生意一直谈不下来,他拉不到我这边的合约,业绩一定会受影响。”
    乐儿迟疑地点点头,环顾一下周围:“你们刚才吵过架了?”
    很好,乐儿是个聪明姑娘,她已经发现了丢在墙角的文件,虽然已经被随意整理过,还不免露出争执痕迹的客厅布置。

    这为她节省了更多的时间,提供了更多的便利。
    “是啊,那小子疯起来就像条狗,吵得整个楼道都能听见。”
    “他说什么了?”
    “嚷嚷着要杀掉我。”
    他抬起眉,不出意外地看见乐儿僵直了身子。他冷冷地嗤笑了一下,往前倾身,从怀里摸出一包白色的东西丢在桌上,大着舌头开口。
    “你看,我早就准备好了。”
    乐儿探头,看着那个小小的,只有拇指大小的白包,疑惑起来:“这是什么?”
    “黄楼他们做的药。”他顿了顿,故作神秘地伸手将包打开,露出里面白色的片剂,“就这个,他们偶尔会拿去给老人吃的药。”
    “就是你说的那种药?”
    “嗯,对,黄楼告诉过我,这种药可以镇定神经,缓解老年痴呆。本来是件好事,可他们老板心黑,想早点投入生产,所以暗地里给孤老院的老年人吃这种药做实验。前两天出了事情,被他们压了下去。”
    “什么?”乐儿的手颤抖了下,酒杯晃荡,酒水洒出来一些,滴在桌上。她赶紧从包里摸出纸巾,擦拭着那块污渍。
    他伸手,拦住了乐儿的动作:“没关系,这房间很久没打扫过了,我叫了钟点工阿姨,大概,”他抬头看了看钟,“一个小时以后她就会过来。”
    一个小时,这个时间足够乐儿完成谋杀他的计划,并悄无声息地离开。
    “给我说说黄楼的事情,你们两个就是因为这种药争吵?”乐儿转移了话题。
    “不止。”他又喝了一杯酒,接着将最后一点酒倒进杯中。
    “给老人试药这个主意,也是黄楼提出来的。三年前,在他的策划下开了这家敬老院,打着照顾独居老人的名号,其实背地里就是在给老人们尝试各种不同的药物。
    ”刚开始他们还只是试验一些抗敏类的轻型药剂。一年前,他们研究所的资金链出现问题,风投不愿意继续注资,黄楼决定用老人们进行试验。“
    ”你……一年前就知道了?“
    他点点头:”是的,我知道,也参与了。“
    乐儿抽气的声音被刻意地压制下去,他笑了笑,将嘴角的弧度隐藏在高举的酒杯边缘。
    ”药物在最开始是有效的,虽不能治愈老年痴呆,但能抑制他们的幻觉和幻听。可到了后来,出了一件事。“
    ”什么?“
    ”有人死了。“
    乐儿的呼吸瞬间停滞了。他抬起眼,盯着乐儿,用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耸耸肩:
    ”有两个重度患者,因用药量过度,死了。“
    3.下毒
    乐儿觉得这个男人的每一句话都那么的不怀好意。她避开男人,目光长久地停顿在桌面那包白色的小药片上。
    男人的话就像魔咒,持续回荡在她的耳边。
    ”就这么几片,同时下去,没多久人就走了。这药啊,用得好能救人,用得不好,就是毒药,谁都拿捏不准。“
    如果不是了解面前这个人的恶劣本性,乐儿几乎要认为他是在引诱自己杀掉他了。
    但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思考间,男人又浅浅地抿了一口葡萄酒。他的脸色潮红,已显出十足的醉态。
    如果这个时候下手……
    思及至此,乐儿觉得整个人如同着火般烧了起来。想要杀死他,从认出他的那一刻起,无边的仇恨就侵入了她的每一寸肌肤。
    想要杀死这个人,想要他用最痛苦的方式死去,想要他爱上自己,然后毫不留情地如同抛弃垃圾一般抛弃他。
    因为那就是他杀死姐姐的方式,让姐姐爱上了他,然后再背叛了那份深沉的爱情。
    他早就应该死了,在那场埋葬了姐姐的车祸里!所有人都以为那是意外,只有乐儿知道,那是一场预谋已久的谋杀。
    乐儿深深地吸了口气,抬起头。
    房间里只有钟表走动的声音。男人不会安置摄像头,他不会提防自己。相处了两年,乐儿对这点颇有自信。
    而今天,今天是姐姐的忌日。她从潜心接近这个家伙至此,已经两年多了,这场谋杀也已经准备了两年多。
    说起来还要感谢这个男人,要不是前两天,他无意间跟自己提起,说监控坏了,乐儿未必敢在这个时候堂而皇之地出现。
    她刻意调快了办公室里的挂钟和同事的手机,提前一刻钟出了门,制造了安全的时间,然后到药房取走了她之前准备好的装有氰化物瓶子。
    里面的东西只要一滴就能致命,她没想到的是,黄楼竟会先她一步出现,在现场留下许多的证据和话柄。她更没想到的是,面前这个男人,原来不止害死了姐姐一个人。
    男人往后仰,无力地靠在沙发上。桌上的毒药近在咫尺,乐儿几乎移不开自己的双眼。
    ”出事之后,黄楼来找我,求我帮忙。当时公司正在上市阶段,如果爆出这种丑闻,肯定会前功尽弃,无可奈何之下,我还是帮了他。“

    ”你怎么帮的他?“
    ”弃尸。“
    ”你们……就不怕被人发现?“
    ”不怕,黄楼好歹也是个难得的科学家,他知道一般鉴定会得出什么样的结果。瞬间心脏麻痹,如果不仔细检查很难发现残留的药物,所以他有八成以上把握,死者会被定性为突发性心脏病。“
    ”只有八成?那剩下的两成呢?“
    ”所以他做了点其他的伪装,让死者看起来被野生动物咬掉了脸。“
    男人吸了口气,抓抓后脑:”我原来以为这样的意外会让黄楼收手,没想到居然让他想出了另外的生财之道。等我再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们干什么了?“
    ”他们把所有孤寡老人的资料记录在案,包括所有病史,然后提供给别的科研机构。“
    ”人体试验?“乐儿艰难地开口。
    男人沉默地点了点头,乐儿胃中一阵翻江倒海。
    ”他们把这些老人当成细菌和病毒的培养皿,再使用自己研发的各种药物进行解毒。有的老人扛过去了,药物成功。有的抗不过去,就只能死了。“
    ”他们就从来没被发现?“
    也许是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男人抬起眼,懒洋洋地看了看乐儿。
    ”他们自然有自己的办法,那种能检查出来的,统统毁了容抛弃到野外,检查不出来的,直接宣布病亡。反正老人院没人理会,他们在外面发布了那么多有效的药物,舆论支持都来不及,谁会揪着一两个老人的死不放。“

    乐儿的喉咙像被人扼住了一般,他是一个没有心的人,而自己竟悲剧地爱上了这样的人。
    一思及此,乐儿只觉得口鼻酸涩,仿佛只要再多一句话,就会止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而我呢,虽然没有参与实际的杀人,却也差不多算是知道一星半点的内幕。为了公司的利益,我没阻止过他们,相反还提供了许多便利。“
    男人却不以为意,继续着那种低沉的喃喃自语,手指抚摸着杯口边缘,神情冷漠:”所以你说,其实我算不算另一种凶手?“
    乐儿几乎要尖叫着点头称是了,她咽下惊呼的欲望,抬起头,再次看了看时钟,还有半个小时,保洁的人就要到了。
    刚才听男人说,药物发挥作用得有个漫长的过程,并不是一蹴而就。所以只要算准了时间离开,等保洁的阿姨到了他再死,那么就可以彻底洗清自己的嫌疑。
    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男人按着头,打了个嗝:”抱歉,好像有点喝大了,我去下洗手间。“
    他毫无防备地离开,空留下乐儿一个人在房间里。
    4.动手
    男人桌上的药物竟和乐儿的维生素片一模一样!
    她倒出三颗,有一颗还掉在了地上,滚了一圈。乐儿几乎是俯冲般趴在了地上,抓住那颗还在滚动的药丸,将其捡起,和桌上的药物掉了个包。
    男人还在持续呕吐,一时半会儿也许出不来。乐儿一边死死地盯着厕所的门,一边加快手里的动作,将小药片尽量磨碎,碎到入口即化的程度——
    接着,她将所有的残渣倒进了剩下的那半杯酒里,小心地不留下任何指纹。
    就在最后一点粉末彻底溶解在杯子里之后,男人终于摇摇晃晃地从厕所里出来了。
    他抱歉地看着乐儿,笑了笑,坐回椅子上,举起酒杯。
    乐儿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脏如鼓重锤之音。
    男人摇晃着杯中红色的液体,沉思了片刻,抬起头看着乐儿,咧出笑容:”乐儿,你爱我吗?“
    乐儿顿住了,男人的表情一派天真无邪。
    ”爱。“那个字从咬着的牙缝中生硬地挤出,乐儿几乎晕厥过去。
    男人的神色却在那句话后,一转而为悲伤。他忽然仰头,一口喝掉了杯中所有的酒。
    乐儿眼睁睁地盯着他喝下去,胃中忽然灼烧,不知为何,一种奇怪的感觉陡然升起,那感觉就像,就像男人其实是有意要让她杀了自己。
    但这是为什么呢?杀了他,到底能怎么样呢?
    可就在乐儿想明白这个问题之前,男人已将杯子放下,擦了擦嘴角,露出倦意,指着大门,对她挥挥手:”可我不爱你啊,你走吧,我们别再见面了。“
    5.调查
    高队带人到达这户人家的时间是晚上八点,报案的是个上门服务的清洁女工。报案时间为晚上七点二十,清洁女工目睹了男主人死亡的全程,此刻正瑟缩着躲在房间里,捂着脸嘤嘤哭泣。物管是个老头,弓着背,警员们正在询问他。
    高队站在楼梯口,长久地凝视着门上102这个数字。小刘跟上他,有些疑惑地跟着看了看,高队忽然转头:”小刘,这个小区有多少户人家?“
    ”头儿,这是个高档社区,好像没多少户,90来户?“
    话音刚落,小刘忽然一愣。
    ”那门号怎么会是102?“高队裹了裹衣服,抽抽鼻子,”走,进去问问。“
    说着,他带着小刘大步跨进这间为人熟知,却又神秘无比的房子。
    这间装潢简单却用材异常昂贵的屋子,属于本地制药龙头胡佑明的,死者正是他本人。
    ”啧啧,有钱人就是不一样,连晾衣架都是金丝楠的。“高队撇撇嘴,将手背在身后,一边绕着圈,一边仔细打量着房间,”胖子,我说你注意点,别弄乱什么证据。“
    胖子”哦“了声,往旁边略微躲了躲。高队抬起头,看着胖子身后的油画,忽然皱了眉,两步越过胖子,靠近那副画,仔细地看了看,喃喃自语:”又是102啊……“
    小刘跟着凑近,这才发现图中的女人正在桌上奋笔疾书,而她记下的数字恰巧和门牌号一样:102。
    小刘正要附和着说什么,忽然从屋子里钻出来一条狗,冲小刘汪汪地叫了起来。
    小刘怕狗,”嗖“一下躲在了胖子身后,胖子伸手想要拦住狗。高队挑眉,蹲下身,伸手想逗那狗,狗龇着牙,冲他狂吠个不停。
    清洁女工听见了响动,探探头,赶紧出来,弯腰摸了摸狗的脑袋,那狗这才缓缓停了下来。
    ”它见人就叫?“
    ”嗯,先生养他就是为了看门的。“
    ”它认识你?“
    ”要它认识也花了不少时间呢。我帮胡先生打扫快有三年了,直到今年它才渐渐认了我。“
    高队摸了摸下巴,盯着女工:”大姐,请问你打扫的频率是?“
    ”大概一个礼拜一次,胡先生就算不在,也会把钥匙留在门口的。“
    高队挑挑眉,忽然露出一抹笑意:”有意思。那今天您来之前,听见狗叫了吗?“
    女工一愣,下意识摇了摇头。高队转身瞥了眼还躲着的小刘,对他比了个手势。小刘盯着狗有些犹豫,那狗龇着牙恶狠狠地瞪着他。
    ”什么出息。“高队嗤了声,旋即换了人,指指胖子。胖子犹豫片刻,跟到高队身侧,微微弯腰。
    ”去附近问问,看今天有没有人听见这家狗叫的声音。“高队说罢,回头看着那依旧龇着牙的狗,伸手抓了抓它的耳朵。
    ”大姐,那就请您再把案发经过,跟我说一次吧。“
    女工哆嗦了一下,埋下了头。半晌,她深呼吸一口气,抬起脸来:”胡先生死得很突然,我,我不明白。“
    当天下午,女工到达房间时,胡佑明正坐在客厅里。看得出他之前喝过酒,此刻正撑着额头,一脸昏昏欲睡的表情。
    房间里有些凌乱,就算是她,也能看出之前似乎有其他人来过。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胡佑明,确定对方清醒之后,开了口:”胡先生,喝酒了?要不要回房去睡?“

    胡佑明忽然睁开眼看着她:”几点了?“
    女工抬头看了看时钟,自己到得很准时:”七点了,胡先生。“
    胡佑明”哦“了声,摆摆手,摇摇晃晃地起身。他穿着那件最爱的淡蓝色睡袍,身材瘦削而高挑。
    ”我喝得有点多,想进去休息一下。之前把厕所弄脏了,麻烦您先从那里开始打扫。“
    说罢,胡佑明慢慢地往卧室走去。女工称,自那之后,自己一直呆在厕所清扫胡佑明吐出来的东西,她从没见过胡佑明将厕所弄得如此狼狈不堪,印象中胡佑明一直温文尔雅。后来她听见卧室里传来一阵异响,便放下手里的东西,冲进卧室,却看见胡佑明整个人正痉挛地倒在地上抽搐,嘴里吐出白沫。
    她吓坏了,呆呆地愣了半晌,直到被自己的惊叫吓醒,这才冲出房间打了急救电话。
    接着她回屋,用仅有的一点医学常识试图拯救胡佑明垂危的生命,可惜回天乏术。
    胡佑明伸直四肢,有些僵硬地躺在地板上,无神的双眼盯着天花板。女工走过去,跪在他身边,他困难地转过头,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在救护车来之前,胡佑明逐渐停止了挣扎。
    ”他说了什么?“
    ”他说‘对不起’。“
    高队皱起了眉,想了想,转身盯着小刘:”你死前会说什么?“
    小刘摇摇头,小声嘀咕:”高队,您说话太不吉利了。“
    高队耸肩,摸了摸下巴:”要是我的话,临死前估计也就剩哼哼或者惨叫了吧。“他转向女工,”大姐,您知道胡佑明有什么仇人或者冤家吗?“
    ”胡先生为人很低调,做人很有礼貌,我想不出来他有什么仇人,不过非要说的话,我知道他有个生意伙伴,叫黄楼的,有几次我上门打扫遇到过,还见他和胡先生吵过架。“
    ”黄楼?“高队想了想,”难道是景恒制药的那个黄楼?“
    女工点了点头,似乎是想起了胡佑明临死的惨状,双眼中再次泛起泪光。
    ”他们两人一直不和?“
    ”也不是,原来我也看到过胡先生和他勾肩搭背,好像很亲近的样子。胡先生这个人一直彬彬有礼的,和谁都有距离,黄楼应该是他唯一的朋友。反正除了黄楼,我没在胡先生家见过其他客人。“
    ”你遇到过几次?“
    女工顿了顿,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挺多,尤其是这一两年,我几乎每次来打扫的时候都会遇到他。“

    高队眉毛一挑,将双手环抱在胸前:”你每个礼拜到这里打扫的时间是不是一样的?“
    女工摇摇头:”不一定,一般是礼拜三,但如果要改时间,胡先生会提前通知我。“
    ”也就是说,每次你来都会和他联系说明?“
    ”对,这是公司的规矩。“
    高队直起腰,长长地呼了口气,挥挥手,叫人带她去休息。接着他转身,亦步亦趋地在房间里边走边看。
    ”高队,这屋子有点乱啊。“
    ”嗯,不管是不是自杀,他死前都有人来过,争执是少不了的。“
    小刘跟着高队溜达了一圈,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可疑的证物。鉴证科的同事过来小声说,现场采集到了许多指纹,主要集中在客厅里。
    ”高队,要不要把那个黄楼带来问问?“
    高队瞥了小刘一眼,暗暗忖度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窗外半晌,往前两步,又往后两步,忽然停了下来,回过头说:”你说,为什么他要让清洁工先去打扫厕所呢?“
    小刘张张嘴,没能搭上话。高队背着手,在屋子里又巡视了一圈,停在窗边。他撩开窗帘往外仔细看去,接着眉心紧锁着转身,看着战战兢兢站在房间里的物管。
    ”为什么门牌号是102?“
    ”啊?哦哦,这是胡先生自己加的,他说102是他的幸运数字,所以非要把门牌号改成102这个数。“
    高队挑挑眉。
    ”只是幸运数字?“
    ”头儿,你也太大惊小怪了,“胖子笑着耸耸肩,挡在了高队和油画之间,”有的人就是信命,像他这种生意人,养小鬼、供神佛的那不多了去了,信个幸运数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高队歪歪头,看着胖子,接着笑着点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
    接着,高队转身看着物管,继续发问道:”对了,你们这里的监控设备怎么样?“
    ”监控前两天坏了,还在修。“
    ”胡佑明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啊,胡先生一向很关心住宅区的安全,经常出入的时候都会询问我们。“物管搓着手,急得一头一脸的汗。
    ”他出事之前,有什么异样吗?“
    ”这个——“物管犹疑片刻,”因为我们是巡逻制,所以总会定时路过胡先生家。今天恰好是我值班,过来的时候听见里面好像在吵架。“
    ”这么大的房子,隔音这么好,你都能听清?“
    ”其实听得不是特别清楚,但是胡先生当时正好站在窗边,没拉窗帘。他吵得很凶,我就往里面多看了两眼。正好瞧见他和黄先生吵得可厉害了,差点就要动起手来。
    “胡先生平时那么温文尔雅的一个人,我真没见过他那么生气的样子。啊,对了,胡先生好像还吼着说,黄先生只要敢动他一根毫毛,就要把事情给揭露出去什么的。”
    “你是说今天那个黄先生来过?”
    “对啊,还是胡先生提前给我们打了招呼,说黄先生要来的。”
    高队揉了揉脖子,转了话题:“听清胡佑明说要揭露什么了吗?”
    物管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胡先生后来看到了我,转身拉上了窗帘。我想着他们是老朋友,也没多想,继续去干我的事情了。”
    “黄先生是不是叫黄楼?你又怎么认识他的?”
    “嗯,就是他,这个黄先生是胡先生的老朋友了。胡先生平时不爱带人来家里,只有这个黄先生一直过来。他来的次数多了,车牌号我们也记得了。
    ”胡先生有一次送他到门口,还专门和我们打了招呼,说让我们记得黄先生的车子和长相,以后就不用查了。“
    高队的眉毛越皱越紧,他再次撩开窗帘往屋外看了看,对小刘点点头:”今天就先到这里,有些事情我不大明白,得回去想想清楚。“
    6.痛苦的回忆
    乐儿偷偷地潜回医院,将氰化物物归原位,又将所有钟表调回了正常时间之后才裹紧了衣服,急匆匆地往家里赶。
    她想不到自己竟如此好运,连药物都不必亲自准备,日后更没人能怀疑到她的身上。
    在做完这一切后,她怀抱着巨大的恐惧回到了家里。在房间的灯打开的那一瞬,恐惧又变成了无法名状的悲哀。
    心脏被撕裂的疼痛感叫人无法喘息,她干呕着倒在床上,却流不出半滴眼泪。
    胡佑明被她杀死了。
    她精心策划了两年的谋杀,终于在今天落下了帷幕。
    她在这两年中,每时每刻都想杀死胡佑明,胡佑明在她的脑海里以各种方式死了不下数百次,然而真当这一天来临,她才发现,自己唯独算漏了一点,她爱上了胡佑明。
    以至于这个人真的死去时,她根本无法承受那随即而来的悲痛。
    爱上杀死姐姐的凶手,是多么悲哀的事情。
    胡佑明比她大七岁,和姐姐同龄。乐儿和姐姐长得极像,性格却南辕北辙。
    当时在姐姐他们大学里,胡佑明和姐姐郎才女貌,一个是学生会会长,一个是校花,没人能对他们的配对说个不字。
    彼时,她正在读初中,一个炎炎夏日,在她还奋力地埋头苦读时,胡佑明应姐姐之邀,到她家作客。
    那是她们位于乡下的祖屋,冬暖夏凉,夜晚必须拉上蚊帐,不然会有成群结队的蚊虫伴着萤火虫接踵而至,又浪漫又窘迫。
    胡佑明和姐姐当时住在隔壁。
    父母不在家里,乐儿躲在床上,听见隔壁的窃窃私语,还有姐姐刻意压低的轻笑,脸上的红怎么也退不下去。
    她没有和胡佑明说过什么话,她的性格内敛而姐姐外放,她们不像姐妹,倒像朋友。姐姐叫迟欢,她是迟乐。
    初识时,姐姐带着胡佑明到她跟前,跟她介绍说,这是我的男朋友,叫哥哥。她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叫了声哥哥,旋即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落下姐姐在身后低低地笑,还有胡佑明轻声地阻止。
    哦,对了,胡佑明那个时候,还不叫胡佑明,他叫张承志。
    她想努力,努力长大到姐姐的岁数,变成姐姐那样的美人,然后找到属于自己的张承志。

    可还没等她长大,变故接踵而至。
    7.往事
    那年的夏末初秋,父母的车在盘山路上遭遇了车祸。一车二十三人,死了二十二个,只剩下司机一人,逃逸之后再未出现。
    现场监控发现,司机属于疲劳驾驶。追悼会上,迟乐紧紧抓着迟欢的手,哭得不成人形。迟欢惨白着脸,没有任何动静。她美得就像一尊白玉的雕塑,似乎轻轻一碰就会破碎。
    迟欢身边,是同样惨白着脸的张承志。迟乐偷偷看着张承志,希望这个哥哥能够将她们带出地狱。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人才是真正让她无家可归的凶手。
    葬礼之后,姐妹两人继承了一笔极大的遗产。因为迟乐还未成年,所以遗产由迟欢打理。
    她跟着姐姐搬了家,卖了过去的房子,丢掉一切拥有父母气息的东西,企图开始新的生活。
    迟欢开始早出晚归,浓妆艳抹,有时回家已经酩酊大醉。她的眼中再无快乐,满满的都是绝望。她迅速地消瘦,不成人形。
    迟乐大约能猜出迟欢在外面做了什么,从她被撕破的衣服,还有嘴角的淤青都显示着姐姐的堕落。
    而这个世界上似乎唯一能提起她兴趣的,只有逃逸司机的消息,以及张承志的陪伴。
    迟乐曾寄希望于张承志,期待他能带给迟欢以救赎。
    再然后,在她即将高中毕业的前夕,她从门缝中听到了姐姐和张承志的争吵。
    他们摔破了一切可以摔的东西,姐姐跪在地上嘤嘤哭泣,张承志背对着门,身体佝偻着,地上散落着针头。
    迟欢吸毒了,她没救了。

    第二天,姐姐和张承志飙车,一死一伤。姐姐死了,张承志却还活着。他们已经领了结婚证,姐姐所有的遗产转到了张承志名下。
    第七天,姐姐的葬礼,张承志拖着重伤的身体从医院里消失,带走的还有那笔巨大的财富。
    警方的调查结果是车祸意外。然而迟乐知道,这是张承志蓄谋已久的,因为她永远不会忘记,在出事前一天晚上,自己从门缝中看到的张承志的脸。
    那时,张承志的脸上写满了厌恶、算计,还有贪婪。他和姐姐争执,接着一耳光打在了姐姐脸上。姐姐捂着脸坐在地上嘤嘤地哭,接着忽然又扑上前,抱住他的腿。
    乐儿猛地回身,不忍再看下去。
    乐儿咬着床单狠狠地将回忆和啼哭声压进心里。
    再次见到张承志是在她大学将要毕业,四处求职的艰难时期,她那时换了名字,也换了身份,潜伏在这个社会的角落里,只想做一个边缘的人物。
    她在制药公司和张承志擦肩而过,虽然那人已经彻底改头换面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虽然他们之间只是一个错身,连衣角都不曾接触,可在阳光倾洒的瞬间,乐儿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她惊立当场,无法动弹。
    乐儿捂住耳朵,可还是挡不住自己那细密的哭泣声。她就这样持续无法停歇地哭泣着,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敲门声。
    乐儿泪眼迷蒙地抬起头,赶紧擦了擦眼泪,强迫自己停止抽泣,起身背对着门口坐直了。
    门开了,站在外面的是那个一直不怀好意的房东。曾经,她对胡佑明抱怨过这个总是窥视她的家伙,又因为自尊,不肯接受胡佑明的帮助,所以一直住在这间阁楼里。
    矮小的房东探头探脑地进了屋子,左右巡视,接着将目光锁定在她身上。
    ”安小姐,我听见您在哭,没出什么事吧?“
    ”没事,我很好。“
    房东往前走了一步:”您要有什么困难记得告诉我啊,年轻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
    ”劳您费心了。“
    ”那您看这个月的房租——“
    ”我后天领到工资了就给你送过去。“
    房东搓着手笑起来,那声音沙哑得叫人作呕:”其实安小姐,我也不是想催您,不过您看,这物价又涨了……“
    ”林老师,对不起,我现在有点事,能一会儿聊吗?“
    乐儿忍无可忍地打断房东的话,转过头。房东一愣,唯唯诺诺地点点头,哈着腰退出了门。
    乐儿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手脚冰凉。刚才,那一晃而逝的,令人战栗的颜色,是什么?
    8.神秘的数字
    指纹鉴定、目击者口供以及尸检报告是同一天放到高队桌上的。
    结果显示,胡佑明死于突发性心脏麻痹,现场布满了黄楼的指纹,以及楼群周围没有人听见狗的叫嚷。
    根据周围采集的口供来看,黄楼当日的确与胡佑明爆发了激烈的争吵,除了物管之外,还有一些住户也表示自己或多或少知悉了两人的争执。
    ”头儿,这个黄楼好像和胡佑明是合作伙伴,我们拿着照片去认了一圈,附近的人都多多少少见过他。就算胡佑明家里出现了他的指纹,也说明不了什么吧?“小刘说。
    高队摇摇头:”出现他的指纹是没什么好稀罕的,但如果只出现了他的指纹,那就奇怪了。“
    说着,高队将指纹报告取出,递给胖子:”看看,早上发过来的,胡佑明的客厅里只有黄楼一个人的指纹。“
    胖子皱着眉,按照指纹报告上写的念了起来:”客厅采样报告,于酒杯上发现胡佑明指纹五个,除此外,房间中共发现黄楼指纹四十二处。“
    ”连胡佑明自己的指纹都没有?“
    高队沉吟片刻,大步走到窗边,一把推开窗户。办公室位于二楼,院里扫地的大叔弯着腰,沉默着,一下一下打扫着,丝毫没有将刚才的动静放在心上,高队指着楼下,转身对两人开口。
    ”从表面证据看,黄楼最有嫌疑。但我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可能是因为这些证据太明显了,所以才更显得突兀。“
    他打了个寒战,将窗户关上:”你们看,我现在的位置,和胡佑明的客厅位置一样,都是二楼。楼下是个院落,平时没什么人经过。我刚才故意发出这么大的声音,扫地的大爷连头都不抬一下,如果要引人注意,我甚至得砸点什么东西才行。
    “可想而知,当时胡佑明和黄楼的争执到底有多么激烈。但我好奇的是,第一,到底胡佑明所谓的要揭露黄楼什么罪行,而且那么恰好,这种见不得人的话会让恰好路过的保安听见;第二,如果像周围人说的,胡佑明是那么注重保护隐私,注意安全,又和蔼可亲的人,为什么偏偏是那天,他会愿意叫人听见他和黄楼的争吵,之前又为什么让几乎整个住宅区的人都认识了黄楼?他心里到底在捉摸什么?”
    胖子“啊”了声,上前一步:“头儿,你意思是,胡佑明的死,搞不好另有玄机?”
    高队点点头,又摇摇头:“他的死没什么可疑的地方,说来说去,也就是药物致死。奇怪的是他死亡的时机,这才是最无法解释的地方。
    ”为什么房间里没有指纹,为什么他会时刻了解监控的位置,为什么他要故意叫人看见他和黄楼的争吵?
    “还有,黄楼如果已经注意到周围有人看到了自己,为什么还要对胡佑明下毒?要知道,如果争吵过于激烈,冲动之下,人是不会考虑下毒杀人的,一般而言直接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吧?”高队眯了眯眼,“这么一层层分析下来,我怎么觉得这个胡佑明更像是自杀呢?而且,102到底是什么意思?”

    9.陷阱
    从听到胡佑明死讯的那刻起,黄楼就知道自己完了。胡佑明不会放过他,这件事在他去胡佑明家里求情时就有了定论。
    而在胡佑明家里的争吵,更像一场有意安排的闹剧,起初他只是求饶,然而胡佑明却忽然起身到了窗边,沉思片刻后,用一种近乎恶毒的语气,从祖宗十八代开始咒骂起他。
    当时黄楼呆住了,过了许久,直到胡佑明威胁他,要将老人院的秘密公之于众,要和他同归于尽那刻,他才真正忍无可忍,跳起身一拳揍在胡佑明脸上。
    明明他才是被逼上绝路的那一个。而时至今日,到胡佑明的死信传来,黄楼也没能想明白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而胡佑明又为什么要步步紧逼,致自己于死地。
    孤老院建立的初衷就是一心向善,算是给过往的自己赎罪,谁也没想到后来会发生这么多龌龊的事情。可当资金链断裂,研究陷入瓶颈,公众的疑惑纷纷而至时,他根本没有别的办法来解决摆在面前的一切困境。
    直到那个姓李的老头抓着他的手威胁他的那一天。
    李老头是最早一批住进孤老院的老人。他没有伴侣,没有儿女,连条狗都没养过,年轻时和人逞凶斗狠,砍掉了三根指头,在脸上留了一条长疤,常年靠低保和给人看大门过日子。
    当连续三天在自家门口捡到黄楼做的公益广告后,他觉得这是天意,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开始时,孤老院的老人不多,黄楼也算上心,很快将每一个老人的名字都记了下来。
    李老头是他最不喜欢的那种老年人:倚老卖老,撒泼耍赖,斤斤计较,从一个人的老年就可以看出他年轻时是个什么性格。
    黄楼对李老头一直漠不关心,没有任何的在意。
    彼时,黄楼正在研究一个项目,如果成功,将是人类科学史上的重大突破,将解决老年痴呆患者的精神稳定与记忆确保双重需求。
    项目研究需要大量经费,政府拨款远远不够,而融资风投也对他们的项目心怀疑虑。
    就在黄楼抓心挠肺,每天为了研究经费四处奔走时,胡佑明闯进了他的生活。
    他不知道胡佑明的来历,此人仿佛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

    没有过去,也不谈现在。孤身一人孑然在城市中生存。他亲自来了黄楼的公司,开口就是两百万的融资。
    黄楼也是急得没了人形,和胡佑明谈了几日,发现这个土豪似乎对药理颇为在行,草率之中,便与他签下了协议。
    协议中对利益的划分尚算合理,只是胡佑明加了一条,他自己也要参与研究,并且要求进入的是核心研究部门。
    起初,黄楼并没有觉得不妥,相反,他更乐意自己的团队来个药理方面的天才。也是到了后来,他才渐渐觉察出胡佑明包藏的祸心。
    在胡佑明的帮助下,药物逐渐成型。只要实验成功,就能投入批量生产。
    小白鼠找好,人员配备齐全,就在要进行实验之前的那个夜晚,胡佑明忽然打电话给黄楼,说要和他在酒吧小坐一会儿。
    黄楼依约到时,胡佑明已经喝了几杯了,见黄楼来了,便一把搂过他的肩膀,半强迫地把他摁在自己身边坐下,给他倒了一杯酒。
    那期间,胡佑明虽有醉意,却一直紧紧地盯着黄楼的眼睛:“哥们儿,你说在小白鼠身上做实验,就算成功了,真的拿到人身上,成功的概率是多少?”
    “百分之八十以上吧?”
    “那就是还有百分之二十的可能性会失败。”
    黄楼扭头,看着胡佑明。他觉得胡佑明在有意无意地暗示什么,他觉得这种暗示就像有毒的蛇,勾引出了他自己心底里一直隐藏着的某种期待。
    “你说,如果是在人身上试试……”黄楼犹豫着开口,又闭上嘴。胡佑明忽然笑了笑,他的表情轻松了一些,他又倒了一杯酒,同时也给黄楼满上。
    “志愿者?”黄楼试探道。
    “何必那么麻烦?”胡佑明举杯,和黄楼碰了碰,“如果在一个人身上成功了,可比在一百只老鼠身上成功还要有用得多。”
    “你……有人?”
    胡佑明忽闪着眼睛,那张略微僵硬的扑克脸,倏地露出了不一样的神色。
    是的,他有。他早就准备好了,只等着黄楼问出这致命的一句。
    当晚,胡佑明趁着酒意开车将黄楼带到自己家里。
    下车时,胡佑明对黄楼说了句话,许是风太大了,黄楼没有在意。直到后来黄楼回忆时,才突然察觉当时那句话里的杀意。
    胡佑明说:“黄楼,要是刚才我们俩出了事,你猜谁会活着?”
    黄楼直到坐进警方审讯室的这一刻才想明白,他们俩谁都不会活着。胡佑明早就不想活了,他要做的不过是拉着自己一起死而已。
    黄楼的冷汗不停地下来,他坐在询问室里,警方带他走的时候,他显得异常配合,现场的证据肯定对他十分不利。
    胡佑明掌握了所有他用孤老院老人做实验的证据,那天叫他上门,也不过是为了故意激怒他,好叫他留下证据。
    而他就这样一次次地,被胡佑明玩弄于鼓掌之间。
    然而他不明白的是,到底胡佑明为什么要这样陷他于不义,他分明没有下毒,胡佑明怎么就死了呢?难道之后还有人去过?难道有人早就知晓了他和胡佑明的矛盾,所以伺机嫁祸给了他?
    黄楼抬起头,双眼空洞地看着前面的双层玻璃。
    他知道,在玻璃的那头,有不止一个警察,正从一切角度,细腻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正如那天他和胡佑明回去,在胡佑明的地下室里,隔着玻璃,观察病床上那个已经丧失人类基本尊严的男人一样。
    10.地窖
    高队站在双向玻璃后面,认真地盯着黄楼打量。胖子在左小刘在右。高队看了一会儿,一脸严肃地回头,看着两个人。
    “我这两天回去思考了下,越来越觉得这案子里面还有别的东西。要是办好了,弄不好还能钓出别的大鱼。小刘,你跟着我进去问问黄楼。胖子,你再去一趟胡佑明家,找找看还有什么遗漏的东西。”
    胖子点头,正了正帽子,转身朝屋外走去。高队良久地注视着玻璃那头的黄楼,过了一会儿,他回头,看着小刘。
    “小刘,胖子进队之前,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小刘摇头。
    高队哦了声,心不在焉地回过头。过了会儿,他露出个微妙的笑容:“奇怪了,为什么不叫呢?”
    “您说什么?”
    高队摇摇头,不理会他的问题。
    “小刘,我还是对102这个数字很在意,你用102当关键词,去查查和它相关的一切可能的事件。”说罢,高队推门进了审讯室。
    黄楼猛地抬起头看着他,整张脸上毫无血色,显得死气沉沉。
    “我知道,胡佑明死了,你们第一个肯定怀疑我。毕竟他死之前,应该就只有我去过。”
    “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怀疑你?”
    “用脚趾头都能想到,”黄楼叹了口气,“那天我和他争吵了两句,还被人看见了。现在整间屋子都留下了我的指纹,我才走他就死了,你们不怀疑我,还能怀疑谁?”
    “所以——你杀了他吗?”
    “我说没有,你相信吗?”黄楼盯着高队。
    高队看了他一会儿,笑着移开视线:“相不相信不好说,毕竟现在还没个定论。不过我更感兴趣的是,为什么胡佑明要针对你。
    ”我们调查过,你和胡佑明是商业合作伙伴,但现在你的研究陷入停滞,也让胡佑明的生意受到了波及。你们在利益链上出现了矛盾,他想撤回资金,如此一来你的研究将整个泡汤。名声、地位还有金钱都会化为乌有,你要杀他,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黄楼点点头,他的食指和中指被烟熏黄了一小块,看得出最近他的焦虑与日俱增。
    ”我们的法医从胡佑明身体里提取出了致命的药物,正巧是你研究的治疗老年痴呆的药物成分。一切证据都指向你,现在情况对你很不利。“
    ”所以我已经被判定为凶手了?“黄楼绞着手指,指节根根泛白,被他捏得没了血色。
    ”不,我现在只想问问你,你和胡佑明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让他无论如何都要置你于死地?“
    黄楼这才惊醒一般,猛地瞪大眼睛看着高队。
    高队敛下笑容,倾身向前:”你要明白,现在只有坦白才是你唯一的出路。毕竟犯任何罪——都比杀人罪来得轻松吧?“
    黄楼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接着又紧紧抿成了一条线。他沉思片刻,一把抓过桌上的水杯,仰头将水灌进肚子,接着抬起脸,用布满血丝的双眼盯着高队。
    ”你们去胡佑明家里时,难道就没有发现一个秘密的地窖?他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答案都在那个地窖里面。“
    高队扬眉。小刘闻言,立刻摸出手机,想给胖子打电话确认。然而就在此刻,高队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盯着黄楼笑起来:”没有,我们并没有发现什么地窖。“
    小刘愣了愣,黄楼的脸色瞬间煞白:”不,不可能啊!怎么会……“
    11.人体试验

    黄楼完全没想到胡佑明家里竟会安装了这么一个隐蔽的地窖。更没有想到的是,地窖里还躺着一个男人。
    胡佑明带着他走到玻璃窗前,指着里面的人开口:”他是我从大街上捡回来的,没有亲朋好友,已经是老年痴呆的重度患者。治好了,功德一件;治不好,也不会有人察觉,就当你做好事,送他上路了。“
    黄楼怔怔地,几乎将脸贴上玻璃,死死地盯着玻璃里面的男人,问:”他多大?“
    ”从牙齿判断,不会超过五十。“
    ”这么年轻?“黄楼倒抽一口凉气。
    胡佑明耸耸肩:”这种病已经越来越‘低龄化’了。“
    ”你不害怕?“
    ”这有什么好害怕的。我们的药物其实没什么问题,如果能确保安全,以后就是做天大的好事。“
    胡佑明凑近黄楼,他的声音低沉呆板,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而且黄楼,你自己心里清楚,为了这项实验,你投入了多少,而我又投入了多少。“
    黄楼惊惶地回头,胡佑明又站在了一米之外的距离,仿佛刚才那句话并不是出自他的喉咙。
    黄楼咽了口口水,过了片刻,轻轻开口:”你确定没人会知道?“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黄楼咬了咬牙,犹豫半晌后,轻轻点了点头。
    要是当初没有答应胡佑明的提议,该有多好。
    他抓住头发,又喝了一杯水。高队的笔尖一直在桌子上轻轻地点着,他双目炯炯地看着黄楼:”后来呢?“
    ”后来实验成功了,病人的情况好转,逐渐有了起色。“
    ”这不是好事嘛,为什么你们会闹到现在这个地步?“
    ”因为——就在实验成功不久,病人死了。“
    高队手里的笔停了下来,他的眉头跳了跳,似乎终于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我不知道为什么病人会死,“黄楼摇摇头,”按照我们的剂量和配方,根本没有死亡的可能性。“
    黄楼觉得自己再次坠入了那段可怕的经历,随着他的回忆越多,那段经历被挖出来的就越详细。
    每一句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都犹如一把尖刀,重新刺向了他的身体。
    19.落幕
    乐儿是一个礼拜后从医院出来的。出院那天,天气晴好,天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
    她手里攥着胡佑明写给她的信,信是胖警察从她的木质地板里撬出来的。警方已经给胡佑明的死亡定了性,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自杀。
    胖警察,这个害死她父母的凶手,七年后,竟以一种奇怪的方式,阴差阳错地在另一起案件中被逮捕归案。她下的毒,她杀的人,她的密谋,到头来在警方的档案里居然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乐儿茫然地站在街头十字路口。在等待红绿灯的间隙,她重新摸出信纸,阅读起自己已经烂熟于心的字句。
    乐儿: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你不必悲伤,因为我与你之间不过是一对萍水相逢、互相慰藉的陌生人而已。
    我的死并没有什么值得难过的地方。如果唯一要说,只能叹一句时不予我。你也大可不必为痛恨过我而感到丝毫内疚,因为这两年来,我只是利用了你的青春美貌,为自己苟延残喘的生命增添一丝乐趣罢了。

    我死之后,这笔钱属于你,你带着它们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过你想过的生活。只是不必记得我,也不必再回顾我与你的过往。
    去吧,我的姑娘,你拥有一双湛蓝色的眼睛,不要再让它们被我这样的罪人污染。我并不爱你,从不爱你,再见了。
    胡佑明
    信的末尾,是一个银行保险柜账号,102号,密码是她的生日和姓名拼写。乐儿尝试了几次,在“安乐”这个名字无法应答之后,哆嗦着双手,输入了“迟乐”二字。
    保险柜开了,里面是张承志曾经带走的属于姐姐的全部财产,他将那些钱兑换成了等值的黄金。
    那一刻起乐儿就明白了,连司机都能从模糊的碎片中认出她,更何况曾与她相处甚久的胡佑明。
    他知道她是谁,知道,所以不认她。知道,所以由着她杀了自己。
    胡佑明拿自己的命换了她的仇恨。他拿走姐姐的财产,精心策划了七年。他刻意在厕所的呕吐,暗示她黄楼的到来,还精心准备了和她常用维生素片相同大小的药丸,这一切,都是胡佑明故意为之,用来洗清她嫌疑的手段。
    她拼了命地想要谋杀的那人,却拼了命地保护她。
    他不爱她,他在信的末尾这样写着。
    乐儿仰起头,任凭眼泪如细碎的流沙般顺着脸颊滑下。其实她明白的,一直都明白,张承志没有害死她姐姐。她从张承志看着姐姐的眼神里读出了自己的影子。那种无能为力的心疼与爱怜,是无法被掩藏的。
    如今,当一切尘埃落定时,乐儿终于可以承认自己的爱意,也终于明白了胡佑明的初心。然而那又如何呢?
    此刻,乐儿全身都被一种无法名状的痛苦包裹着。胡佑明也能看得见人眼中的色彩,他的这份能力似乎通过杀戮传染给了自己。那么张承志呢,在他面对这个世界时,他的双眸,到底是什么颜色,他看着自己的时候,自己的眼睛,又到底是血红色多,还是蓝色多一些呢?


    12.同谋
    那天,黄楼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偷偷配到了胡佑明家和地窖的钥匙,在确定胡佑明不在家的某一天,他单独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进了地窖,试药的男人正被捆绑着躺在床上。
    他开了门进去。起初他只是为了观察那人的情况,可没等他走近,男人忽然睁开了眼睛,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救我!“
    男人的嘴里含混不清地吐出两个字。黄楼怔住,惊愕之下竟忘记怎样挣脱男人的拉拽。
    ”救救我!求你了,他要杀死我。“
    ”你……为什么他要杀你?你到底是谁?“
    男人听了他的问题后,眼中忽然露出惊恐的神色。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不记得了,他要杀我……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啊……“
    话音刚落,男人忽然显出颓色,眼中蔓起雾气,很快又昏迷过去。
    他的身体太过虚弱,根本没办法保持长久的清醒。
    黄楼好不容易将手从他的桎梏中解脱出来,后退两步,惊魂未定。片刻后,他跌跌撞撞地离开了胡佑明家,疯狂地驱车回了家里,希望能忘记今天的一切。
    然而就在当天晚上,他接到胡佑明的电话。
    胡佑明的声音像站在旷野里发出来的一样,空洞冷漠。
    ”死了,“他毫无情绪起伏地开口,”那个家伙,好像没挺过去,下午我回家的时候发现他死了。“
    黄楼的血液凝固了。那个人被胡佑明杀了!
    他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可怕的圈套,圈套的一头系着绳索,紧紧地攥在胡佑明的手心里。而他就像一只无头苍蝇般撞了进去,只能任由胡佑明摆布和玩弄。
    就在他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到了胡佑明指定的地点。男人的尸体躺在地上,脸上盖着白布。
    胡佑明的手里拿着一把铲子,地上放着另一只。车灯打得通明,从胡佑明身后照过来,将他整个包裹其中,看不清表情。
    黄楼伸手遮了遮,那光太亮了,晃得他睁不开眼睛。
    ”不能被人发现,得把他给埋了。“
    胡佑明的话远远地飘来,就像触发了某个开关,黄楼猛地惊醒,抬起头来。月光朦胧地照在尸体身上,一阵风吹过,胡佑明直挺挺地站着,黄楼觉得他那呆板的脸此刻一定更加死气沉沉。

    黄楼觉得有一只手扼住了自己的喉咙,他猛地扑上前,揪住胡佑明的领子。
    ”是你——“他哆嗦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是你杀了他!“
    胡佑明居高临下地看着黄楼,眉眼之间带着浓重的阴影。黄楼这才发现胡佑明的个子很高,他平时总佝偻着腰,以至于掩盖了他真正的身材。
    ”他是心脏麻痹死的,不是我杀的。下午回去时,我才发现他死了。话说回来,你到底埋不埋?“
    ”不是我杀的,我不埋!“
    ”哦?地窖里可都是你的指纹,如果被发现了,你猜猜,我会不会跟警察说起你?“胡佑明调侃一般开口,甚至还笑了笑。
    黄楼倏地抬头,胡佑明的目光游移着,悄然从他的手腕上滑过。早上被男人抓过的地方还留着青紫的痕迹,黄楼像被烫伤一般,猛地松开胡佑明的领子。
    在那一刻,他的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杀意。而这股杀意似乎为胡佑明所感受,他变得更加愉快,用一种轻松甚至于诱导的声音再次开口。
    ”我们现在可是一条船上的人,是是非非,谁都说不清楚。就算你想杀了我,也得等解决了这次不是?“
    黄楼一把放开他,抓着头发来回踱步。他摸出手机,几次想按下110,可又在最后的通话键上难下决心。
    不行,不能报案。如果报案了,警方会不会发现他过去的罪孽?他不能冒险。
    他回过头,胡佑明依旧远远地站着,用一种凉薄的眼神注视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你逃不了了。
    埋了男人之后,黄楼回家睡了两天。两天之后,世界太平。胡佑明依旧出入于那家制药厂,这场死亡轻如鸿毛,激不起半点涟漪。

    就在黄楼逐渐放下心来的第三天,就在他去孤老院这个唯一可以净化他心灵的地方时,他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发现了一个红色的信封。
    拆开来,里面赫然是几张照片,是他清晰的面孔,手里的铁铲,以及尸体被推进坑中的全过程。
    黄楼的血液凝固于全身每一处细微的毛孔里。
    他被发现了,被拍照了,照片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想起那天晚上,亮得不正常的车灯,他猛然发觉,自己被胡佑明耍了。
    办公室平日略显惨亮的灯光也无法帮助黄楼驱散他灵魂深处的黑雾,他咬紧下唇,呆然坐着。照片最下方的空白处,写着一行数字。
    那是个银行账号,还有五十万。
    不多,五十万,他还可以承受。
    可就在五十万打过去之后一个礼拜,第二封信如期而至。接着是第三封,第四封。
    每一封里都附赠了照片,每一张照片的角度都不尽相同。黄楼掏空自己的家底,在短短的几天内,几乎倾家荡产。
    可胡佑明似乎没有住手的意思。
    高队清清嗓子,往黄楼面前推了第三杯水,以及调查之后,黄楼的所有经济情况证明。
    ”所以,你觉得是胡佑明杀了人做饵,还顺便敲诈了你。你就是在他的敲诈之下才铤而走险,侵吞了公司的公款?后来你气不过,上门与他理论,看他没有收手的意思,所以往他的水杯里投了毒?“
    黄楼苍白地笑着,摇了摇头。
    ”你瞧,所有证据都指向我,连我自己都要相信是我杀了胡佑明。但拜托你想想,如果我真的要杀他,会蠢到在他家里留下那么多证据?我根本不知道那天他会死。而且——而且我真的,就在那个地窖里呆过啊!“
    ”那据你所知,还有谁会想要胡佑明的命呢?“
    高队不为所动,岔开了关于地窖的话题。黄楼咬着手指,过了会儿,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抬头。
    ”我知道了,有一个女人,叫安乐。对,就是这个名字。我只见过她一次,她去过胡佑明家,两个人看起来很亲密。那次我没跟胡佑明打招呼就直接过去找他,撞见了这个女人。胡佑明告诉我那是他的表妹,接着就把那个女人送走了。
    “但是我不信,所以雇人去调查过那个女人的底细。那应该是他的情妇,只不过胡佑明把她藏得很好,根本没有别的人知道安乐的存在。如果要说——那个女人的嫌疑也很大!”
    “哦?”高队一瘪嘴,回头叫过小刘,低低耳语几句。小刘点点头,在本子上写了点什么,匆匆地出了门。
    黄楼盯着小刘的背影,目光凄惶,就像盯着最后的救命稻草。
    13.眸色
    乐儿这些天生活在一种无法名状的惊恐之中,这种惊恐逼得她几乎离群独居,大白天都必须拉上窗帘,紧闭房门。
    她害怕见到任何人。她害怕看见那些人的眼睛。
    因为,她会看到一种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她会看到颜色。
    房东的眼珠是灰色的,楼下与她玩闹的小孩的眼珠是蓝色的,而她自己的眼珠,从镜中看是一片金色的。
    这个情况是从杀死胡佑明之后忽然开始的。起先,她以为是自己精神紧张所产生的幻觉,直到几天后,她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她能看到人们眼中不一样的颜色,她也似乎能明白每种颜色代表什么。
    灰色,是厌恶和猜忌,蓝色是喜爱,绿色是嫉妒,红色是杀意,她眼中的金色,是无法承受的哀痛。
    她畏惧这样的自己。她也畏惧周围这些将情绪赤裸裸地暴露在眼球上的人们。
    她请了长假,深居简出,直到高队按响了门铃。
    她开了门,高队笑嘻嘻地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胖子,一个瘦高个。
    “是安乐小姐吗?我们是公安局的,来这里有点问题想请教……”
    “我没什么要说的。”乐儿不等高队说完,草草回了一句就想关门。
    可就在门将关上的那一刻,高队忽然伸腿,拦住了她的动作,硬生生地挤进了屋子。
    小小的房间因三个男人的进入,而显得窘迫又压抑。
    高队在这个小而逼仄的房间里原地转了一圈,回过头看着她,虽然依旧微笑着,语气却冰冷又嘲讽。
    “安小姐,我们正在查一起死亡案件,受害者叫胡佑明,不知道你认不认识?”
    乐儿顿了顿,抬眼缓缓地扫过那三个人,颤抖着叹了一口气:“认识,我不认识的话,你们也不会上门的。”

    “你听见他死的事情也不惊讶吗?”
    “电视上天天都在说这件事,想不知道都难,也不用等到各位来通知我了。”
    “我就喜欢安小姐这样干脆的性子,大家就当家常话,开门见山的聊聊吧。”说罢,高队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了乐儿的椅子上,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本子,上面夹着一只钢笔。
    “请问安小姐,是怎么认识胡佑明的?”
    “是在我求职的时候认识的,他是我公司的老板。”
    “那,你们两人是什么关系?”
    “我说不上来。我们只是有过交往的人吧。”
    高队环顾房间,目光又落回乐儿身上:“我们调查的时候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不过看安小姐的经济状况,大概和传闻也相去甚远。”
    “传闻?”乐儿的表情微微起了波澜,却又很快恢复平静,只是摇摇头,“他没有包养我,我只是和他熟识,有点私交而已。”
    “私交到哪一步了?”
    “这是我的隐私,我不想回答。”
    高队笑了笑,轻轻拍了拍自己裤腿上的灰,又抬起眼。那笑容敛下,他的脸色带着一种异常的冰冷。
    “安小姐,现在我们在调查的是死因,不存在所谓的隐私,请你配合。如果不配合,我们也能跟上面申请之后,请你回警局一趟,仔细谈谈。”

    乐儿抓紧自己的衣角,咬咬牙,抬起头。高队的眼睛,是一种狐疑的琥珀色。他怀疑她了。
    这个家伙,怀疑她是凶手。乐儿的心倏地收紧了,她必须镇定。
    乐儿深深吸了口气,挤出一丝笑容:“警察同志,我觉得你好像误会什么了。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别的纠葛,你也看到我住的地方了,他并没有给我提供什么便利。我也是在上班之后,才逐渐和他熟悉起来的。”
    “熟悉到去他家的程度?”
    乐儿一顿,一时语塞。
    “看来是去过了。但为什么当我们询问周围人的时候,没有任何人对你有印象?”
    “大概——我去的不多吧。而且我每次过去,都是胡先生开车接送,我并没有自己去过。”
    “是吗,就连每个礼拜都去他家打扫的钟点工也不知道你?他为什么把你藏得这么好?”
    “我……我不知道,大概是怕麻烦吧。”
    “什么麻烦?”
    乐儿摇摇头,咬着嘴唇低下头。
    高队吸吸鼻子,扭头看着胖子开口:“胖子,帮帮忙,买瓶饮料吧,口渴。钱回头给你。”
    胖子转身开门出去。一直等到他笨拙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尽头,高队才接着乐儿的话茬,继续说:“那不如我们换个话题,你知道胡佑明家还有个地窖这件事情吗?”
    乐儿蒙了,下意识地摇摇头,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高队歪歪脖子:“嗯,我们也不知道。前几天听了一段证词,去查找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所谓的地窖。所以想问问——和胡佑明先生有比较密切私交的安小姐,你听说过这方面的传闻吗?”
    乐儿继续摇头。
    高队眼中的琥珀色更浓了些,胖子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递上饮料,高队打开喝了一口,朝身后打了个响指,三人一起离开了房间。
    走到门口时,高队又回过头来,从怀里摸出名片,交到乐儿手中:“安小姐,如果想起什么,请随时和我联系。另外,这段时间高峰拥堵,我觉得安小姐——就不要出远门了吧。”
    14.绝笔信
    三天前,夕阳西下。
    高队坐在办公室里,手里拿着一封信,歪着头透过阳光,想参透里面的内容。过了一会儿,他摸出手机,翻到小刘的号码,发了条短信。
    “自己一个人进来,装作跟平时一样,没什么事纯拍马屁的样子。”
    屋外响起一声清脆的手机提示音。过了会儿,小刘推门而入,一脸沮丧。
    “头儿,我平时做工作那也是尽心尽力,你说得我像只会溜须拍马一样。”
    高队叹了口气,坐直身子,道:“小刘,三年了,我带了你三年了,你是卧底吗?”
    小刘有些不知所措。高队呵呵地笑了笑,摆摆手,脸色忽而严肃:“这封信,是我从胡佑明家的地窖里找出来的。”
    “咦?”小刘惊呼。
    “我自己一个人去了他家,找到了地窖。那家伙故意把地窖封起来了,但里面的东西都没动。我拍了照,还摄了像。除了黄楼交代的那些以外,这封信专门放在了地窖最显眼的地方,一看就知道是专门写给我的。”
    “咳咳咳……”小刘瞪大了眼睛。
    “这封信里有一些照片和证据,里面记录了几样东西。首先,这份名单是黄楼做过的人体试验者姓名。其次,这份通话记录显示胡佑明曾经向警方举报过一起严重的交通肇事逃逸,可不知道为什么,这通电话被人给压了下去,不过胡佑明没指明这起交通事故究竟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发生的……”
    小刘一脸呆滞地听着,脑子迅速地搜集信息:“等等,头儿,你不是说没有地窖嘛,那天还不让胖子去查,现在怎么又……”
    高队叹了口气,起身踱了两步,猛地一巴掌拍在小刘脑袋上:“怎么那么蠢,能不能聪明点?”

    小刘委屈地挨了两下,抬起眼,还是一脸的不明所以。
    高队摇摇头,开口:“你想没想过,为什么所有的证据都指向黄楼,方便得让我们连调查的环节似乎都可以省略了?”
    高队一开始就起了疑心。
    首先,现场的环境太叫人疑虑,胡佑明的种种作为中透露出一种昭彰的故弄玄虚。
    在和物业还有钟点工谈过之后,高队发现这个胡佑明似乎有意无意地让所有人知道自己和黄楼早有过节。一旦调查,黄楼首当其冲。
    而当时高队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胡佑明不惜用自己的死来设计黄楼。他甚至觉得这样明显的设计,也是为了勾起他的好奇,好叫他更深入地挖掘别的层面的东西。
    所以,在发现狗没冲胖子叫后,高队发现了第一个疑点。他迅速撤出了现场的所有警员,他害怕自己那准得吓人的直觉,警队中应该有人和这案子脱不了干系。
    而后,在撤离后的傍晚,高队带着工具独自回到这栋孤零零的房子。因为死过人,社区里的人对这栋房子避而远之,反倒方便了高队行动。
    他没开灯,只带了一支小小的手电筒。他将手电筒叼在嘴里,仔细地跪在地上,一点点挨着地板敲着。第一次来这个房间,他就觉察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他顺着每一块木板敲着,仔细倾听。
    找到了。
    胡佑明家里另有乾坤。这个地方应该连他的钟点工都不知道。高队起身,顺着面前的墙壁仔细摸索,终于,他摸到了油画之后的一个小小的凸起,他摁了下去。
    没有动静。他举起手电,在自己轻微的呼吸中,他看清了,墙体上存在着一处明显又隐蔽的斑纹。
    高队上前,用随身带着的小刀在墙上轻轻一刮,一块墙灰掉了下来,露出里面灰色的砖体。
    高队轻轻笑了笑。
    “聪明,做得这么隐蔽,也就机智如我才能找到。”自言自语中,他举起那把中型铁锹,只砸了两三下,新糊上的墙面剥落了,露出里面灰色的暗门。
    他只轻轻一推,那门便开了,连锁都没落。
    高队重新举起手电筒,顺着门进去,一步步下了台阶。地窖之中,一尘不染。
    他摸着墙壁上的开关,开了灯,整个屋子顿时亮了起来。不大,应该是改装后的地下室,只有二十多平米的样子。里面有一个用玻璃隔出来的隔间,隔间里放着一张简易的行军床。
    高队靠近一些,发现这间地窖可以称为胡佑明的药品收纳室,大大小小的瓶子堆满了一整间屋子。
    在台阶尽头的桌子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封信,上面写着“胡佑明绝笔”几个字。高队取了那信,没急着看,把它揣进了兜里。
    接着,他往更里处走去,在各式各样的瓶子中穿梭,最终来到行军床边。床上放着一盒药。高队取出手套,捏着那盒药装在口袋里,环顾四周一圈,摸出手机仔仔细细地将地窖拍了个清楚。
    在地窖的出口处放着一袋水泥,旁边还有一桶水。高队折服地叹了口气,拎起那两样东西,在一切准备妥帖之后,离开地窖,锁上门。接着,他搅拌了水泥,重新糊了墙,将一切恢复原状。
    做完之后,天色已开始发白。高队揉了揉自己的腰,双手插袋,在口袋里紧紧攥着胡佑明写给自己的信,大步离开了这间充满阴谋和玄机的屋子。
    走到小区门口,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要是活着的时候认识你,倒还真想交你这个朋友。毕竟——这么聪明的人,不多了。”
    18.一网打尽
    胖子坐在审讯室里,耷拉着头。高队在他对面,依旧轻轻用笔尖点着桌面:“逃了这么多年,累不累?”
    胖子猛地仰起脖子,高队丢出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瘦削高挑,与胖子的模样大相径庭。
    “别否认了。七年前102国道发生了一起事故,全车一共死了22人,那个肇事司机疲劳驾驶,至今逃逸——也就是你。不过你那时候身材比现在要好得多。也难为你了,一年时间增重这么多。”
    高队继续道:“你六年前在交警队干过一阵,期间有人举报,被你用各种方式压了下去。现在竟然混进了咱们刑侦组,还想继续以前的路子?”
    小刘攥紧了拳头,别过脸去。胖子盯着照片看了半晌,有些颓然地低下头:“我以为……”
    “怎么,以为能逃得了?”高队冷冷地笑了笑,“你早就发现胡佑明就是那个举报你的人,我不知道是怎么样的机缘巧合,那天你看见他门牌上的102后,就一直用各种错误的信息干扰我。你潜入他家的次数也不止一两次了吧。我这么招狗喜欢的人,他家那只狗见了还嚷嚷个不停,为什么看见你就一声不吭,总不能因为你肉多吧?”
    “你就凭这点怀疑我?”
    “直觉,灵感,素质。”高队指指自己的脑袋,对小刘招招手。小刘送上一封文件,高队慢悠悠地拆开,里面详细记录了胖子过去这几年的消费和出行记录。
    “难为你这么多年,花了这么多心思。其实早点自首,现在也该出来了,何必担惊受怕那么久。”
    说着,高队抖出一封信,那是胡佑明的亲笔信,还带着他十个指头的指纹。
    “鉴定结果出来了,是胡佑明本人写的。他早就知道你潜进了他的房子,为的就是要利用我们,把你们这群人一网打尽。”

    “什么……意思?”
    “还不明白?胡佑明,原名张承志。亡妻叫迟欢,她的父母,就死在那场交通事故里。”
    胖子顿了顿,忽然一股凉意顺着他的尾椎,一点点爬上了他的脖子:“他——”
    “他是自杀的,不过临死前动了这么多手脚,就是为了一个个收拾那些害迟欢家破人亡的人。”
    七年前,迟欢家突遇横祸,迟欢郁郁寡欢,吸毒卖淫,企图麻痹自己。胡佑明锁定了目标,从肇事逃逸的胖子开始,一个个追查。
    他用了七年时间,找全了所有牵扯进迟欢死亡的人们。
    卖毒品给迟欢的李老头,提供毒品给李老头的黄楼,还有那些糟蹋过迟欢的,已经死于药物试验的各色人们。
    第一个躺进地窖的人的确患了病,他的下场给胡佑明提供了充分的灵感。胡佑明开始研发药物——可以致病的药物。但凡找着一个,就毒害一个。他设计的线索一环套着一环,命案一个接着一个,没有任何人可以逃脱。
    胡佑明在惩罚一切人,也在惩罚他自己。他把自己的心撕成了两半,白天是道貌岸然的商业精英,晚上却是嗜血复仇的杀人恶魔。

    黄楼桌上的要挟信是胡佑明指示李老头放的。他借黄楼的刀,一个个杀掉了他和迟欢的仇人。接着,他用自己的死,拉上了这场复仇的终幕。
    胡佑明是自杀的,与人无尤。
    他给自己准备了致死的药物,布置了现场,准备了证据。他安排缜密,毫无疏漏,并将所有计划记录在信中,等待真正聪明的人发现的那一刻。
    他在信中书写了自己无法拯救迟欢的悔恨以及对仇人们的蔑视。而那一长串实验名单的末尾,赫然显示着他自己的曾用名:张承志。
    胖子听着高队有条不紊的叙述,整个人瘫软在了椅子上。
    七年了,原来在他以为一切终于可以烟消云散的时候,胡佑明的报复才刚刚开始。
    “你去地窖之后就明白了?”
    “对,去之前我只是疑惑。他机关算尽如此聪明,用证据逼着我们调查所谓的谋杀,又用事实强迫我们发现这其实是一场预谋已久的自杀。我一直不明白他究竟想干什么,直到我发现了地窖里藏着的所有东西和证物。”
    “他为什么要让你们发现他是自杀?”
    “因为他善良,他有仇报仇而已。黄楼没有杀他,所以他不会陷害黄楼。但他想要黄楼死,所以借黄楼的手杀了李老头。就和你一样,他借你自己的手,举报了你。”
    “那他藏在安乐房间里的东西是什么?”
    “那是属于安乐小姐的私人物品,和你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高队冰冷的声音自他面前传来,胖子蓦然回想起那次跟踪胡佑明的情景。胡佑明悄悄来到安乐家中,在里面呆了一个多小时。
    他以为胡佑明将证据藏在了安乐家里,但想不到的是,这竟然是胡佑明设下的另一场骗局。
    胖子在茫然间,忽然不明白,究竟是在逃逸中惴惴不安多年的自己可怜,还是那个已经长眠地下,再也无法做回自己的胡佑明更可怜一些。
    不过,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17.监视
    那个胖警察已经在楼下徘徊两三天了。
    那日,胖警察上楼,踩着陈旧的木梯,随着“咯吱咯吱”的声响,敲开了她的门。
    刚开始,那警察只是随意观察着室内的布置,问一些可有可无的问题,直到后来,他话锋一转,压低了嗓子,问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乐儿犹疑地摇头。胖警察皱起了眉,盯着她仔细观察。就在那几秒短暂的沉默中,乐儿惊恐地发现,胖子的眼睛,从一开始正常的黑色,逐渐变成了血红。
    他发现了什么,并且想杀死自己!
    就在乐儿惊惶的呼吸中,胖警察嘴角勾了勾,往后退了一步,用一种轻松的语气开口:“啊,那么是我记错了。”
    撒谎!乐儿的心停了半拍,面前这个危险的家伙在撒谎。她偷偷看了看胖子身后,房门虚掩。
    胖子回身过去,关上了门。
    乐儿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手悄悄地摸到了放在第一个柜中的小裁纸刀。她用手指拈着裁纸刀的刀柄,默不作声地,将那刀子收进了袖口里。
    胖子回过头,一边幽幽开口,一边慢慢逼近:“安小姐,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你哪儿来的?”
    乐儿不由自主地后退,身子撞到了桌角,她的声音中微微透出一股怯懦:“我,我就是本地人啊,只是小时候带我的阿姨是外地人,所以可能学了些外地口音。”
    胖子的脸暗了暗,他似乎在笑,又似乎没有。紧接着,他咬着唇,死死地看着乐儿,像要透过她的皮肤,看透她的骨髓。
    “是吗,那你家的阿姨和我可能是老乡了。我是吴城的,就在隔壁,你去过吗?”
    乐儿的头皮发麻。难道这个胖警察过去认识她?难道他们曾经有过什么过节?
    然而,乐儿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事情,能让胖警察对她产生无法磨灭的杀意。乐儿攥紧了袖子里的刀,她看见胖警察的手动了动,她几乎尖叫出声。

    而就在那一瞬,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敲门声响了起来:“安小姐,我们做好了四喜丸子,要不要下来尝尝?”
    胖警察猛地缩了缩手,退了一步。乐儿赶紧绕过他,应了一声,扑上前开了门,拼命地点头:“吃,我吃的。”
    “那今天我就先不打扰了。”她的身后传来冰冷的声音。乐儿回头,胖警察自阴影中出来,绕过她,恢复了那副木讷又笨拙的模样,冲乐儿微微点头,又踩着阶梯下了楼。
    自那天后,胖子已经连续三天出现在她的楼下,风雨无阻。
    乐儿不敢报警,也不敢告诉任何人。只要撩开窗帘,胖子总像有心灵感应似的及时抬头,用那双血红的眼睛与她对视着。乐儿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凌晨时,万籁俱寂。乐儿打开电视,忽然看到屏幕下方滚动的简要新闻:
    据悉,景恒制药总负责人黄楼近日向警方自首,承认自己在研究药物期间,多次利用其创办的孤老院的老人进行人体药物试验,并不幸致人死亡。警方已将其拘捕,详细情况尚待进一步调查。
    乐儿愣住了。为什么黄楼会去自首呢?胡佑明清清楚楚地说过,黄楼为了这件事,甚至不惜杀掉他,为什么现在忽然又主动坦白了呢?这背后究竟还隐藏着什么秘密?
    就在乐儿这样思索时,她忽然听见门口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紧随而来的,是“咔嚓”转锁的响动。乐儿猛地回头,一把抓住一直放在床头的裁纸刀。
    地上的阴影随着房门的打开逐渐淡去,光线用一种邪恶的角度缓缓流淌进了房间。一双脚出现在门口。

    乐儿拼命后退着缩回了床上,抓住被褥。即使已经动手杀过了人,她依旧无法将那种怯懦的本性从身体中根除。
    乐儿只呆了一秒,猛地屏住呼吸,拉起被褥,盖住了脑袋。
    那脚步缓缓地停在了床边,乐儿浑身犹如过电般倏地毛骨悚然。她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滑落。她捂住了嘴,害怕自己会不小心憋出一两声呜咽。
    没多久,那人动了一步,她敏感地听见那人轻轻拉开了她的抽屉。乐儿拼命祈祷那人能在抽屉里发现些什么,然后得偿所愿,尽早离开。她几乎要闭上眼睛听天由命了。
    第一个抽屉,没有他要的东西。
    第二个抽屉,没有他要的东西。
    第三个抽屉——
    她只有三个抽屉。三个抽屉都合上了。那人忽然蹲下了身,他的速度异常缓慢,压得木地板发出轻微的“咯吱”响动。他似乎将脸贴在了地上,他在干什么?
    “咚咚,咚咚。”
    乐儿忽然听见那人敲击地板发出的响动,极有节奏,一下跟着一下。
    “咚咚,咚咚,哐。”
    那人似乎顿了顿,忽然一阵惊喜,再也不怕吵醒乐儿似的,猛地又敲了两下。是的,那块地板是空的,他找到了。
    那人猛地起身,扑向乐儿。乐儿还来不及作出反抗,就被他压在了身下。
    “救……”声音被扼在嗓子里,一双手狠狠地陷在她的脖颈中,黑暗在瞬间笼罩了乐儿。
    在混沌与疼痛中,她只断断续续听见了一个低沉又丑恶的男声:“你和你姐姐,真是长得一模一样。”
    乐儿以为这就是死,在虚无的,茫然一片的世界中,无法出声,无法动弹,所有的妄念嗔痴即将化为乌有。可不知为何,最后的影像竟是胡佑明,又或者说是张承志,在盛夏中冲她微微翘起的嘴角。
    一见一生,一生一见。
    “哥——”
    空气带着冰冷的温度冲入她的喉咙,身上的重压猛地移开,充血而暴胀的双目瞬时回落身体,乐儿扶着床沿大声咳嗽起来。
    伴随着男人懊恼的怒喊,屋内传出激烈的扭打声。
    乐儿挣扎着转过头,无力地趴在床上。视线中,是胖警察被高队压制在地板上无法动弹的身影。
    15.旧案
    高队开车直接回了警队,他将那封信翻来覆去地阅读多次,接着小心翼翼地收进了自己的抽屉。
    案件的真相已逐渐明朗,唯一要等待的,不过是在胡佑明布好的陷阱中挣扎求饶的人们,一个个自食其果而已。
    小刘听得张大了嘴:“头儿,我不明白,万一你没发现地窖呢?”
    “如果我没发现地窖,黄楼在被我们审讯的时候也一样会为了减少自己的罪行提起那个地方。我们照样会去查找。”
    “他就算得这么仔细?”小刘有些不置可否地问着。
    忽然,他顿了顿,猛地张张嘴盯着高队,半晌,讷讷地吐出一句话:“头儿,我之前听你的,用102做关键词去查了查过去的新闻,7年前在102国道发生过一起很大的交通事故……”
    高队一顿,眸子在刹那间亮了起来。他猛地抓住小刘的肩膀摇了摇,脸上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狂喜之色:“小刘!拼图要成功了。你快去查查看102国道这起肇事逃逸,还有刑侦队里究竟什么人在交警队呆过。”
    “头儿,你的意思是,这件事情跟我们队上有关联?”
    “没关的话,他何苦费尽心思,绕这么大圈子,只为了最后把证据送到我手里?”
    “我没明白……”
    “胡佑明,现在基本可以判定为自杀。自己准备的毒药,自己布下的陷阱,自己安排的目击证人,”高队沉默片刻,“但还有一些疑点。我之前一直不明白他的动机,现在看来,他给我们的这些证据才是关键。小刘,你暗地里查清楚,别放过任何蛛丝马迹。还有,叫人跟着胖子。”
    “啊?”小刘真正惊讶了。
    “你还记得吗,狗没叫啊。”
    高队看着小刘,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16.要挟
    黄楼回到了家,困顿与惊惶中,只想好好睡一觉。他没有将实情和盘托出,他隐瞒了李老头的事情。
    警方告诉他,并没有找到所谓地窖的痕迹。胡佑明早料到这天,除去了一切跟自己有关的罪证。现在他的供词没了地窖这个关键证物作为支撑,显得空洞又怪异,警方一定会愈发怀疑。而他们怀疑的越多,能挖掘出的真相也就越多。
    胡佑明那家伙,真是就算死也不放过他。
    当时,黄楼被那些放在桌上的威胁信折磨得形消魂散,就在第四次凑够了钱,打到指定账户之后,因为太过疲倦,他直接回了家。
    可到家的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把信封忘在办公室里了。信封里装着威胁他的言辞,还有照片。
    黄楼立即驱车回到孤老院,他连车钥匙都没来得及拔出,一路狂奔着上了四楼。
    他的办公室里亮着灯。
    他推门进去,里面没有人。台灯开着,而桌上的信封,被人拿走了。
    黄楼整个人瘫软在沙发上,无法动弹,就这样整整一夜,直到天明。
    当旭日露出第一抹光的时候,孤老院的老人们逐渐醒了过来。黄楼强行振作精神,下楼想要舒展一下筋骨。
    可就在他走到一个角落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唤住了他。
    黄楼扭头,然后清晰地看见,李老头手里还捏着一个厚厚的信封。他的血液一下从脚底涌上了头部,离开胡佑明家之前,胡佑明的最后一句话,此刻如魔障般环绕在他的耳边。

    “你要赎的罪,还远远不止这些。”
    黄楼鬼使神差地走向李老头。李老头的脸上堆满虚伪的笑意,而那些皱褶之下,隐藏着无法言喻的肮脏的恶意:“黄院长,这些照片,你打算拿多少钱买呢?”
    黄楼的嘴张了又合。这是他第一次那么认真地观察李老头的长相。那条刀疤,那三个缺掉的指头,那张叫人作呕的脸,他认出了李老头。而李老头认出他,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黄楼猛地意识到,这一切都是报应。从多年之前,他将毒品分销给李老头,让他在周围兜售的那刻起,报应总会伴随着厄运如期降临。他从没想到,自己起初建来赎罪的孤老院,竟会把当年的罪孽招揽进来。
    这一切巧合得就像天意。
    电光火石之间,黄楼做了一个决定。反正已经被讹上了,反正已经埋过一次了,反正——反正那药也差不多了。
    他迅速稳了稳心神,凑近李老头:“只要你不说出去,钱不是问题。但如果你……”他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李老头的笑意更甚,从嘴角蔓延至整张脸:“放心吧,黄院长,我只想求个养老的零花钱,别的事情,我嘴紧着呐。”
    黄楼点点头,从怀里摸出钱包,抽出所有的钱放在李老头手里,就在李老头转身的那一霎,黄楼冷着脸,扼住了他的脖子。
    三秒。
    学医的人懂得致命点。所以只要三秒,李老头便软绵绵地晕了过去。
    再然后,是和之前一样的步骤。在李老头无法动弹之际,喂他吃了过量药剂,看着他在挣扎中死去,然后抛尸、掩埋、恐惧、等待。
    再然后,就像开了窍,黄楼似乎做起实验来更加得心应手了。而每一个被用来实验的人,毫无例外,都是由胡佑明指定的。
    黄楼清楚,自己的事情早晚有一天会暴露。他曾经制毒贩毒的往事,以及那些死于药物试验的老头们,会用另一种方式,通过胡佑明的案子,如冰山般逐渐露出狰狞的面貌。
    而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躺在床上,在垂死的挣扎和无用的抵赖中,一点一滴地,被拖进地狱的深处。
    黄楼咬紧了牙,还是无法抑制那股如影随形的恶寒恐惧。
    终于,在崩溃的神经中,他怯懦地,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蜷缩着,嗷嗷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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