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中胎

    这日,刘家村来了个瞎眼老汉,一手拄杖,一手敲着“报君知,”村民们瞧他两眼比灯笼还亮,怀疑是个假瞎子,靠坑骗为生,是以连水都不给一碗。
    这瞥老汉连进五家,都被轰出,依旧一脸木然,挪步进了刘知行家里。
    刘知行年方二十,幼年失严,只有一母,常年有疾,刘知行出卖力气挣来的钱,大半都给病母抓药。眼下,他正在给母亲炖鸡汤,看到一个形容枯槁的老汉进院,于是出了灶房,问老汉有何贵干。
    这老汉道:“我就是个瞎眼算命的,路经贵地,讨碗水喝。”
    刘知行瞧他两眼如炬,不像瞎子,但浑身肮脏,风尘仆仆,就搬把椅子,小心翼翼放在老汉身后,扶他坐下,倒了一碗温水,递给他喝。
    老汉仰脖,喝个精光,鼻子用力一嗅,闻出炖鸡之气,涎了脸道:“小哥,不瞒你说,近来生意不好,我已三月不知肉味了,可否将灶上的鸡肉,给我吃上一点?”
    刘知行心忖道:“罢了,罢了,这老汉话音像是豫北人氏,背井离乡,也不容易。母亲牙齿不好,只能喝些鸡汤,鸡肉嚼不动,不妨给这老汉吃了,管他是不是真瞎呢,吃一两口饭菜,又少不了我什么。”就笑道:“先生你稍等,鸡马上就炖好了。”
    少顷,开锅,盛了鸡汤给里屋的母亲,鸡肉盛了一碗给老汉,老汉吃完后,又厚着脸皮要。刘知行再给他盛了一碗,锅里只剩下一丁点肉屑。谁料老汉还不满足,拍拍肚皮,说有些腻,是否有解油腻的菜?
    换了旁人,早就无名火起,把这厚颜老汉赶出去了。但刘知行脾气甚好,不以为忤,就在院角的小腌缸里,挑出几块腌蒜咸菜,给老汉吃。
    老汉吃毕,美美地打个饱嗝,赞道:“小哥,你心底甚好,好人会有好报的。”移步来到腌缸处,用鸡爪似的枯手不停摩挲压缸石,一边摸一边点头道:“不错,不错。”
    刘知行见状,问道:“先生再来一些腌菜?搁路上吃?”
    老汉大笑:“不了,不了,老叟我觉这块石头长得妙,坑洼不平,上面好几个窟窿哩。”
    刘知行说道:“它是家父活着的时候,从田边捡来的,压缸用。”心想,一块普通的石头,有什么好的,田间地头到处都是。
    老汉敛笑肃然道:“小哥,老叟给你一句话,这块石头,三年内不要弃它,三年后我再来寻你。”
    刘知行一头雾水,随口附和道:“这石头不轻不重,压缸颇好,我闲着无事也不会将它扔了。”
    “如此甚好,”老汉拄杖离开,手里铁片,叮当不停。
    此后,刘知行仍像以前一样,侍奉病母。
    春去暑来。
    母亲忽一日病情加重,刘知行急需诊金,而大夫开的药方里面,其中两味市价颇高,刘知行囊中羞涩,一筹莫展,就将这老宅卖去一半,换钱急用。
    此地非热闹市井,几间破房,想脱手不太容易,最后刘知行寻到一商贾,叫冯复,幼时在隔壁村长大,后来发迹,跟县署多位老爷有交情。
    听闻刘知行来意,冯复缓缓咽下茶水,说不是不想帮,哪有院子只卖一半的道理,要么一套老宅全卖了,看在旧乡邻的份上,比市价高一成。

    刘知行略微思索后,点头答应,母亲的病要紧。
    签了契约,刘知行和老母搬出老宅。
    临走时,冷不丁瞥见院落里的那口腌缸,心忖道:“昔日随口答应好好保管这块石头,哪料今天我却要离开了,”心想不管如何,答应的事,还是要做到的,于是动手搬那块石头。
    在场的冯复,连忙阻道:“慢,契约上写得明白,你卖我的这老宅,除了你们母子的衣物外,这里一草一木,都归我了。这石头如今改姓冯了。”
    刘知行摇头道:“一块压缸石,有什么稀罕的。”忽地心底一阵异样,大前年时,那瞎眼老汉,要我保存它三载,细细算来,还差几日,就三年了,竟如此凑巧?这冯复家资巨万,今日却为何放下买卖,专门盯着我搬家?他自打进门就盯着这块石头看,难道这块石头大有文章?
    但签好的契,白纸黑字,覆水难收。
    刘知行搀老母上了牛车,讪然离开老宅。
    等这对母子消失之后,冯复支开左右,来到腌缸前,对着压缸石瞅了良久,然后使全力,连砸数十锤,石头裂开,滚出一颗拳头大的碧色珠子。
    “真是天助我也,”冯复哆嗦着捧起这只大珠,明珠熠熠生辉,光芒数尺,即使不懂行的,也瞧出这宝贝价值连城。
    数日前,冯复归乡祭祖,神使鬼差,绕道而行,路过刘家村,这时已近三更。冯复下车便溺,忽见一团光芒,似是活物一般,蹦蹦跳跳,穿墙入院,他半辈子和钱财打交道,骤见此物,不由得大骇,这岂非传言中的珠光宝气?暗暗记下这宅子位置,次日,打听到院子住着一对母子。
    “如此便好办了,”闻得刘知行的母亲常年病魔缠身,家境不丰,冯复满意地哼起了勾栏新学的小调。
    宝器就在这院子里,略施小计,将这宅子贱价买来,里里外外翻个遍,还怕找不出这宝贝?
    当然,冯复做事谨慎,若开口就要买宅,对方必会起疑。思来想去,就买通经常给刘母看病的那个大夫,药中加了别物,令刘母病情加重,又开出解症药方,吃了两副,刘母病情稍减。因药材金贵,刘知行捉襟见肘,大夫就蛊惑他暂且卖掉老宅,刘知行生性孝顺,哪里知道这大夫跟冯复串通一气,眼下火烧眉毛,就答应下来。经大夫搭桥引线,找到买主冯复。冯复还佯装出慈悲为怀的模样。
    妙招赶走刘家母子,冯复将这颗世间罕见的宝珠,收为己有,特造一香木椟匣,放珠之用。
    话说刘知行和母亲,暂居在离做事商行不远的两间旧屋里,母亲急症消退,刘知行心里悬石落下,急症虽离,旧疾仍在,刘知行白日在商行搬货做事,一到饭时,还要回去生火造饭。

    这日,突然得知一个消息,冯复和省城的一位大商贾闹得不可开交。传言,这位大商贾甚爱稀罕宝贝,家有银山,四处收罗宝器,前几日,冯复卖给他一颗拳头大的碧光珠,看货的时候,还好好的,哪知到手没两天,却变成了一颗普通的石球,这大商贾就认定是冯复捣鬼。而冯复指天发誓,当日交易的就是绝世珍品,话头一转,又骂这大商贾诬陷敲诈。这两位,一个王八一个鳖,谁也不服谁,对簿公堂,使银无数,势必要让对方蹲大牢。
    刘知行摇头忖道:“有钱人……我等穷人不懂。”
    正想着,忽地抬头看到一个瞽目老汉,手摇“告君知,”不由得一惊,咦,这不是三年前那位讨了茶水还要吃肉的瞎汉吗?
    这瞽汉用拐杖碰了碰刘知行,说道:“小伙子,借一步聊聊?”
    刘知行忆起三年前会面还是在老宅,一时百般滋味。一老一少,来到偏僻处,瞽汉开门见山道:“那个压缸石,你是不是卖出去了?”
    刘知行不作隐瞒,一五一十道来。
    瞽汉说道:“近日,这府州最轰动的消息,就是你引起的。”
    刘知行怔道:“难道说,冯复不让我搬的那块石头,里面真有宝珠?若是真的,这宝珠怎么又变成石头了?”
    瞽汉呵呵一笑道:“你听我给你道来。”
    原来,这瞽汉真是瞎子,虽看不到花花世界,心里却透亮,他天生地眼,可以看到地表地下藏匿的宝贝,譬如说,旁人只看到是石头,他却能感应到石头里面的东西,也正因此,那双眼睛看起来火苗一般,让人误认为是佯装瞎子。
    随着年纪渐增,地眼也越发厉害,甚至能觉察到凡人头顶的善恶之气,心肠敦厚与内心歹毒者,气息绝然不同。瞽汉看透世间,时常游历,以此为乐。
    那年,来到刘家村,早早感应到有宝贝,心忖道,谁待我好,我就把这宝贝透露给谁。结果连走五家,一碗水都没有讨到,直到遇见刘知行。恰好,那宝贝就是刘知行的压缸石。
    压缸石有七窍,日夜汲取三光灵气,渐渐孕了石胎。
    但石胎尚未全然成形,需等三载,于是,瞽老汉辞别时,就暗示让刘知行好好保存这块压缸石。
    结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那石胎即将成形,产生异象,被路过的冯复察觉,捡了个大便宜,还害得刘家母子卖了宅契。
    刘知行讶道:“若当日先生直言相告,哪会恁多事?”
    瞽汉说道:“如此一来,就会胎死腹中,世间草木山石,最难有灵,这块压缸石生有七窍,年久岁深,腹结孕果。人言最毒,若一语道破,虚空中便有无数妖邪阻它害它,石胎必亡。”
    刘知行又道:“这石胎被冯复剖出,起初,一定是宝珠,不知为何,怎么就变回石头了?”
    瞽汉呵呵一笑:“民间常流传动物成精,向人讨封之说,拦住路人,问他们自己是否像人,若路人回答说像,动物的修为便涨一大段截,若路人不知好歹,说不像,它们这些精怪,一口精气便泄了,就要重修。方才我说了,人言最毒。这冯复开石取胎之日,时日未到,那石胎还未完全成形,饶是如此,也价值连城了,这厮定是得了便宜卖乖,不小心说出破了石胎灵气的话。石胎月份不足,神识不稳,经冯复这么恶语,就退化回石,再无灵气,千百载好不容易结的石胎,彻底死了。”
    刘知行闻言,一声叹息。
    瞽汉又道:“小伙子,我来寻你时,途中碰到一物,就藏在一株老树里,灵胎已成,可令你母亲枯木逢春,还有更妙的作用哩,你且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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